宋域一边捞出备在腰间的金属手铐,一边提脚向前迈去,冷厉的眼神间全是律法支撑起来的无畏,“张应成,你知法犯法,多次挑战法律的尊严,已经触犯了我国刑法,现在我有权对你进行逮捕。”
“宋警官,你见多识广,看过几个罪大恶极的人会在这种时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周君扬冷嘲热讽,“我此时跪地求饶,坦白从宽,也不见得你口中振振有词的法律能放我一马,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为自己拼一把?说不准我真的又会像几年前一样逃出生天。”
宋域眉心稍微蹙起,目光与神经高度集中在周君扬这一个易燃易爆炸的点上。
他见过太多诸如此类的典型例子——
抵死不从,最后警匪同归于尽。
说实话,他们警方最头疼的就是这种无限接近于变态和癫狂的人,三千大道理讲不通,感情牌也打不上去。
在这个正邪交织的年代,人民警察已经能够列入高危职业的名单里。
因公负伤与牺牲的名单在内网上密密麻麻地排着序,无时无刻都在更新滚动,其中大多数的伤病来源就是这些“走投无路”的疯子。
陈廓贴在船体边缘,右手背在一侧,眼睛死死锁住周君扬的身躯,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在寻找一个破绽,一个能将损失程度降低到最小的破绽。
周君扬并非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他在这条漆黑一片的违法航道上摸爬滚打过数年,无数次被敌对势力逼近,甚至好几次差点被打成马蜂窝。
经过这些东躲西藏的颠沛流离日子的洗礼,他早已褪去了青涩的外衣,成为了他梦寐以求的模样。
只是一眼,他便看出陈廓的小动作,对眼下的情况大致有了判断。
蓦然心下一松,倒是觉得不如刚才那般惊慌失措。
他的手指缓缓地抬起。
宋域以为他即将有所动作,本能地拔出枪,厉声呵斥,“不许动!”
但周君扬只是漫不经心地在虚空里指了一下,漠视眼前的枪/支,“别碰你手里的玩意儿。看到角落里的空桶了吗?那里原本装着汽油——如果你不想‘嘭’的一声被炸成碎尸去海里喂鱼,劝你别轻易开枪。”
三人的视线立即瞥向一侧的角落,果不其然,发现了三只装汽油的空桶。
虽然不知道这是否是周君扬拿来糊弄他们的假货,但谁也不敢轻易上手试探,毕竟是个要命的活儿,保不准就真的同归于尽了。
陈廓眯了眯眼,皮笑肉不笑地问:“我现在是应该叫你周君扬呢,还是张应成呢?”
周君扬一耸肩,心不在焉地说:“无所谓,你觉得哪个顺口就叫哪一个吧,名字不过是一个方便交流的代号而已。”
“我们曾经对你进行过侧写。按照我们的分析,这并不符合我们对你进行的评估——一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居然会去干这种阴沟里的污秽勾当。”陈廓的语速不快不慢,依旧未放弃伺机而动的想法,“讲讲原因吧。”
周君扬不经意地向后瞥了一眼,隐约看见了不远处的一块沙地。
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
他眼珠一转,倒是想出了一个脱身的好办法。
表情些许柔和,病态的质问:“你不觉得人骨很美吗?特别是你慢慢划开皮肉后看见露出的那么一点点掺和有血液的洁白,一点点地剖出来,最终将它们拼凑成一具完整的骨,那才是真正的人。”
“它是高洁且神圣的物质,没有经历过肮脏的荼毒——有机会你可以去做一次实验,那是一种惬意的享受。”
陈廓的脸冷得仿若在西伯利亚寒流中千锤百炼过,在心中无声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宋域觉得这番疯魔的病话很熟悉,在记忆里搜刮了许久才猛然想起韩立昌的话——他们家族天生就有精神病的基因。
他心下登时了然,“你杀掉你父亲……”
“别用这个词,怪恶心的。”周君扬陡然截断了宋域的话,轻蔑且厌恶地瞪着他,“他杀死了我的母亲,还想要将我推出去成为他升职加薪路上的垫脚石,真是……天理昭昭不可诬,我不过是处理掉了一个社会败类而已。”
宋域蹙眉,“你母亲不是跳楼自杀的吗?”
“自杀?别说笑了,要不是他故意篡改了药品的剂量,加重了我母亲的病情,我母亲怎么可能会神志不清到从楼上跌下?”周君扬狂笑几声,“这不过是那个败类做给你们这些外人看的第一案发现场,实情早就被他摁下去了。”
宋域问:“你怎么知道?我记得你当时应该才四岁不到。”
周君扬冷哼一声,表现出异常的冷静,“疗养院的病程记录不会撒谎,我母亲前前后后用过的药品和那个败类的探视记录都是板上钉钉的证据。”
骤然间,沈瀛想起开药记录上的劳拉西泮托片与尤院长当时心虚的模样。
他的神色逐渐变得复杂,许多种不明情感混交糅合在一处,成了一团看不清的灰色迷雾。
虽然他不清楚张国龄的行事作风和真实人品,但这样毫无遮掩的谋害行为太不符合逻辑,更何况他所了解到的药品信息并无周君扬所言的篡改剂量。
除非——
有人刻意篡改过记录在册的内容。
二零二零年,格兰医院的前院长因病身亡于四月下旬,张应成的失踪时间则是在不久之后的五月十二日,这里存在一种非常大胆的假设。
尤副院长和某人达成交易,把药品超量的资料交给了张应成,促使张应成报复性地杀死了前院长及张国龄。
如果说篡改的目的是为了引起张国龄与张应成父子之间的反目,那么策划这一切的人又是谁?
这种做法的落脚点又是为了承接什么事情?
张应成、园艺师——贸易链!
沈瀛似乎缓慢地掰开了这件事背后恶臭的秘密,就像是轻轻拨动一枚沉底的蚌壳,从一丁点的罅隙中窥探到了封存其中的烂肉。
他的眼皮挑起又放下,眼潋翻起细微的波动。
“没有人手上是绝对的干净,衣冠禽兽皆可伪装成慈眉善目,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周君扬毫不吝啬他的嘲讽,面目狰狞如魔鬼。
只见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湿纸巾,对着脸一顿不客气地揉搓,力道之大像是要把自己的脸皮擦破摧毁才能舒心。
宋域虽然一言不发,但眼睛倒是不守本分,四下梭巡。
企图在周君扬发表他的“世人皆黑,唯我独白”这种狗屁言论中找到空隙,然后出其不意地逮住这个**崽子。
随着周君扬对自己都下狠手的动作停止,众人终于看清了他真实的脸——
一条暗黄色的长条疤痕如同蜈蚣般黏附在他的脸颊上,仿若地壳运动后破裂开的骇人巨隙。
宋域骤然回忆起韩立昌所言的阿玉外貌,在他的耳朵前方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丑吗?”周君扬自问自答,像是疯魔似的,“这就是张副部长最伟大的杰作。他在知道我的身份后下手可没留一星半点儿的父子情面,只挥下一刀就露了骨。如果不是我早有准备,可能就早已被他拖去做他升职加薪路上的垫脚石了。”
周君扬面部肌肉每一次的运动,都不可避免地牵扯着他脸上的疤痕,远远看去就像是蠕动的丑陋蜈蚣与他融为一体。
惊悚且恶心。
宋域:“……”
陈廓:“……”
忽地,沈瀛问出一个略微奇怪且看似毫无意义的话,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氛围中格格不入,“你知道吉普赛女郎最后嫁给了撞钟的人吗?”
周君扬一怔。
双眼迷茫地看向沈瀛,明显有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由此可见他对这个偏门的问题无从下手,最后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什么?”
霎时间,沈瀛眸光幽暗,一双深邃的眼睛下暗潮波动。
他似乎从这不知所云的哑迷问题中探出了某桩事情的底细。
宋域咳嗽一声。
没有瞧见何妍妍的身影,随即用下巴指了指周君扬身侧驾驶舱的位置,“何妍妍在里面是吗?”
“有本事你自己去看。”周君扬意味深长地扫过宋域的脸,嘴角随之扬起一个玩味的笑。
他见宋域的左脚正要抬起,立即制止了后者的动作,补充了一句,“但不是现在。”
宋域与周君扬对视片刻,只得缩回迈出的步伐,“何妍妍与你狼狈为奸,杀父弑母。但根据我所掌握的线索,你们两人除去在何氏工作并无明显交集,究竟是怎么勾搭到一块去的?”
“几年前在我打算死遁的时候,缺少了一位帮我料理后事的人手。因为这条线我苦心经营了许久,不可能就这样让它四分五裂。那时我想到了身世同我一样悲惨的何妍妍。”
“我试探过她的口风。她这人算半个神经病,甚至在某些时候比我都更胜一筹,正好可以为我所用。而我承诺会助她成为何氏唯一的继承人,”周君扬顿了一下,“或许你们还不知道,在刘月琴死之前还曾有过一个即将临产的孩子,那个孩子是何妍妍母亲死前,她父亲出轨的产物。”
宋域错愕,“所以何妍妍母亲是……”
“与我母亲一样,都是被男人以冠冕堂皇的意外害死——这也是我们两个能成为合作伙伴的原因之一,”周君扬磨磨牙,“为了让她彻底信任我,我交付了足够令她满意的定金——她未出世弟弟或妹妹的性命。”
陈廓悄无声息地用余光瞟了一眼蓝翔小哥的位置,背着手,飞快朝他打了一个手势,后又收了回去。
登时,蓝翔小哥心下明了,伸手重重拍了一下许飞的肩膀,凑近他的耳边咕哝了几句。
许飞不多问,依照蓝翔小哥的指示将船行驶向别处。
船头劈开水镜,毒辣的太阳刺得眼睛难以睁开,不计其数的镜子碎片荡在水面,却照不出一张完整的人脸。
周君扬侧在裤腿的手指悄悄打了几个拍子,掐算好时间,似笑非笑地问:“你们没有别的问题了吗?我可以考虑回答一下。”
宋域刚想开口,沈瀛却抢先一步,“我不问你问题,只向你要一样东西——你下在张国龄茶杯里的药剂。”
“那东西啊,”周君扬颇为遗憾地一摊手,装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很遗憾,我手上仅有两份,已经全部用完。张国龄不过是用来做人体实验的工具而已,我本想在他身上拿到数据,没想到那老东西居然开枪自杀,早知道就不在他身上浪费一份。但是,我没想到姓何的老家伙居然……”
他的话语陡然一顿,像是被人捏住喉管似的,戛然而止。
沈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审视的目光始终包裹住周君扬。
他猜测背后一定还有某个原因,迫使周君扬与何妍妍不得不在数据未获得前杀了何敬华。
宋域逼问:“居然什么?”
周君扬沉吟一声,避开这个敏感的问题,语气不善地说:“我的回答时间结束。”
“哎呦,你小子还跟我玩这一套,”宋域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嗤笑,“把你带回市局,够你喝一壶的。”
周君扬笑而不答。
三人瞧着他这副装神弄鬼的模样,只想拽个麻袋将他套进去,然后一顿不留情面的胖揍,把他这个贱兮兮的笑撕成天女散花。
“陈廓,驾驶舱里没人!”猛地,从侧面传入一道陌生男性的声音。
此人正是接到陈廓指令,从侧边突袭上来的蓝翔小哥。
众人骇然一惊,不可思议地瞪向周君扬。
只见周君扬死猪不怕开水烫,小步挪向防护栏,手中的打火机支起微微光芒。
虽然在这片海域中渺小如蝼蚁,此时此刻,它却攥着一船人的生死。
周君扬的眼睛飞速刮过在场所有人各异的神情,忽然,他毛骨悚然地笑了。
“周君扬,一旦这艘游艇发生爆炸,你也一样逃不掉!”陈廓毫不犹豫地拔枪,漆黑的枪口正朝着周君扬的脑门。
要不是碍于爆炸的风险,他恨不得给这丫来一颗枪子。
“我劝你还是放下手里的玩意儿,它比我手中的东西更容易让我们黄泉做伴。”周君扬轻蔑地看向陈廓,并无听从陈廓指令的意图。
骤然,风起,燕雀掠过水面,勾起一簇剔透的花。
“哐当”一声巨响,船底下似乎出现了某种始料未及的岔子。
甲板上对峙的几人被颠簸了一个措手不及,纷纷向一侧倾斜而去,蓝翔小哥立即踹开舱门,冲入驾驶舱内企图维持船身的平衡。
沈瀛眼疾手快地抓住身旁的栏杆,顺手逮住了失去重心,险些在此地摔个狗吃屎的宋域。
陈廓脚下踉跄几步,身体贴在舱体的外壁上,并未有某处磕伤。
可能是“恶人自有天收”这句脍炙人口的老话应了验,周恶人的脑门毫无防护地像拍西瓜般的砸在了铁板上。
打火机险些没抓稳掉下甲板,造成一场不可挽回的重大事故。
他眼前黑了一阵,腿很不凑巧的不受控制,趴在原地抬不起来。
祸不单行,胳膊上原有的伤口再次被撕裂,疼得他呲牙咧嘴,冷汗登时冲出皮肤表面。
宋域扎稳脚步,眼尖地发现周君扬正在渗血的胳膊,提醒道:“沈瀛,他胳膊有伤。”
沈瀛扫了一眼,心下明了宋域的意思。
几个箭步冲上前,试图趁着周君扬尚未反应时,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危险物品。
可惜周君扬这个小兔崽子硬是不松手,求生欲爆棚。
即使沈瀛特地踹了一脚他冒血的伤口,攥着打火机的手也未松动分毫。
宋域疾步上前,加入抢夺打火机的队伍中。
使劲浑身解数去掰周兔崽子的手掌,几乎要把他的手指骨分离。
于是,三个大男人在并不算宽敞的甲板上扭打起来,左一个铁砂掌、右一套弹指神功,场面好生激烈。
陈廓想要上前掺合一脚,但又不知道该在何处下脚,举着枪的手上下左右乱晃,折腾得他都要脑淤血了。
蓝翔小哥在驾驶舱捣鼓一阵,结果航向压根没办法改变。
不经意地抬起眼皮向前方扫去,猝然发现他们正离岸边的采沙船越来越近。
他立即夺门而出,扭头朝陈廓吼了一句:“陈廓,这船不受控了!”
陈廓一怔。
提脚急忙绕到甲板上查看情况,只见前方不足百米处横着一艘采沙船。
按照现在他们的速度,不出半分钟就要成为下一个泰坦尼克号。
他眼皮一颤,一把拽着宋域的衣领脱离纷争区域,面色凝重地说:“快跳船!”
宋域飞速刮一眼前方,又低头撞见周君扬那张鼻青脸肿的模样,觉得还可以再补几个花。
沈瀛撬开周君扬的手,飞速夺过打火机,扑通一声抛进茫茫江河里。
顺手拽起周君扬胳膊,准备把他丢下游艇。
陈廓趴在栏杆上,俯身朝快艇上的许飞大喊:“抓住周君扬!”
许飞还未做出反应,就看见天外来物从船上重重砸下,“啪”的一声,在水面破出一个大坑,扑面而来的水花飞溅了他一脸。
他用手随意抹了一下眼睛,伸手就要去捞掉在水中的庞然大物。
双手揪住这家伙的皮带,奋力将其拉上快艇。
与此同时,水面上猝然飘起一块血红的污渍。
还不等许飞定眼看个仔细,又陆续砸下来三个物体,将那块血红杀得四分五裂。
他没多余的手去扒拉脸上的水,只能闭着眼睛继续去扯那根皮带。
终于,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周君扬连拖带拽地救上了快艇。
陈廓与蓝翔小哥率先攀上了快艇。
宋域抓住快艇的边缘,侧头看向远去游艇的甲板——
沈瀛还伫立在那里,有光从他斜顶插过,以至于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正当沈瀛握住栏杆,准备一跃而过时,余光隐约从未闭合的舱门后瞧见了一样不同寻常的物件——
两个巴掌大小的黑色盒子。
那是什么?
他陡然刹住脚步,好奇心驱使他前去一探究竟,忽而听见宋域的声音。
“沈瀛,快跳!”宋域着急地吼出声。
闻言,沈瀛如梦初醒,在船体相撞的前几秒敏捷地跳入水中。
然而还是迟了,强大的冲击波掀起层层叠叠的巨浪,猛地将他推出数丈远,脑子里炸开锅似的嗡嗡作响。
眼前的景物开始搅拌成扭曲的形态,黑一阵后又白一点。
巨浪埋过他的头顶。
沈瀛在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辗转了许久,觉得身体越发沉重,如同坠了巨石于腰间。
下沉,不断的下沉。
肺中仅存的氧气被消耗殆尽,水底的深黑笼罩住他的身躯,温柔又残忍地拖拽他去往更深处。
另一边。
观音岛的缆车上,万山明拿着望远镜,镜头正对准了发生爆炸的地点。
他满意地注视一朵黑灰中夹杂火光的蘑菇云,手指点了点耳朵里的通讯器,云淡风轻地陈述道:“先生,‘园艺师’已被除掉。”
天理昭昭不可诬——《水浒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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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答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