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昌达大道。
夜色越来越浓,街道上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绚烂如海潮,走进这里的人就像一只万花筒,在光线里不断改变自己的颜色,贫民窟里的十里洋场,精力旺盛的男男女女们结伴走进,尽情放纵着欢愉、欲/望与疯狂。
治安科的警察腰间别一副银镯子与辣椒喷雾,面无表情地推开警车门,灵敏地跳下了车。
在人头攒动的商业街内鱼龙混杂,好人、坏人就像是将两种味道的饺子一股脑丢在沸腾的铁锅中一般,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区别,但咬破那层薄皮就漏了馅。
“此次行动日期6月18日,晚上八点整,”治安科的李洲小警官从后座走下来,嬉皮笑脸地问站在车头的男人,“方老大,今天先临幸哪一家?”
今天治安科联合高庭区派出所展开清查行动,直奔京海赫赫有名的红灯区。
方秋景抬眼随便一扫,眼珠子在正前方一家店定住,那里挂了一个用霓虹灯围了一圈的朴素牌子——京城七号。
名字听起来极其高端神秘,光谈它那个“京城”二字,就有着一种非富即贵的错觉。
也许是老板喜欢玩高端点的东西,所以才取了个这样的名字。
然而好巧不巧,方秋景昨晚刚看完一部名叫《京城81号》的鬼片,对里面的内容还记忆犹新。
于是他大手一挥,当即就选中了这个撞名鬼片的幸运儿,“月黑风高,颠鸾倒凤,你能忍?”
“不能不能。”李洲一边斩钉截铁地附和,一边去调整自己胸口的执法记录仪。
另一位人高马大的黑脸民警从旁边走过来,瞟见李洲的小动作,举起胳膊怼上他的腰间,别有深意地一笑,“前天发了一笔私财吧?”
李洲一惊,连忙缩回了手,满脸惊慌地瞪向黑脸警官,犹如上课偷吃辣条被抓包的小孩,结结巴巴地喊了一声:“副队。”
“嗯,”副队也不袒护他,“我看见了,后勤部的几个老滑头私底下找你买东西。”
李洲尴尬地咽口水,“我……”
“没事,我懂,马赛克哪有无水印的好看?”副队很贴心地拍了拍李洲的肩膀,示意他安心,“以后别在厕所蹲着搞交易,跑远点。”
李洲像是听了颜色段子的小姑娘,不禁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了几句,提脚快走几步,远离了同流合污的副队。
方秋景瞧见突然出现在身侧的李洲,向后退了一步,“你先进,不要把我拍进去。”
好家伙,刚才的话一字不差的全进了方秋景的耳朵。
李洲欲哭无泪,“方队……”
方秋景只当没听见,一耸肩,一努嘴,就差搭把手将李洲推进去了。
李洲见大势已定,无力回天,不情不愿地走在第一个。
他刚迈进会所大门,三四个穿超短裤的浓妆女人正站在楼梯上,一眼望去,只觉得是穿越进了魔仙堡。
魔仙堡的几位看见李洲,脸色陡然一转,抓住扶手就要往楼上冲。
李洲旋即大吼一声,“不许动,都在这里站着!”
那几位或许是新手,还未经过大风大浪,都被吓了一个激灵,呆呆地定在原处一动都不敢不动。
李洲又向内走,径直推开一扇门,正好与一位听见风声准备跑路的小年轻撞了一个满怀。
他毫不犹豫地抓住小年轻的胳膊,把他向外推搡一把,厉声道:“到门口站着去。”
原来这里不仅有妖娆妩媚的小姐,还有浓妆艳抹的鸭子。
会所二楼,突击检查的消息还未来得及传上去,里面的人浑然不知危险已经来临,仍旧载歌载舞,嘻笑打闹,好是一番人间仙境。
方秋景一脚踹开厚重的隔音门,面无表情地切断了包房里的歌,“出示一下身份证,例行检查。”
两分钟后,一群浓妆艳抹到看不出年纪的小年轻们被集中在了门口,像是罚站的孩子一样整整齐齐站了两条。
对面的小摊主和行人纷纷围成一条平滑的弧线,手里端着一份热腾腾的臭豆腐,目不转睛地盯住会所门口,俨然就是在等着看热闹。
李洲清了清嗓子,摆出警察的威严,没什么好气地说:“都把身份证拿出来看一看。”
年纪轻轻的不敢轻举妄动,稍微老道的死皮赖脸,经过千锤百炼的早已看淡世事。
总而言之,没有一个人能拿出自己的身份证。
方秋景瞥了一眼沿街的人群,里面混杂着“钉子”,有一两个被他的眼神扫到,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借着人群的掩护,迅速蹿进了另一家会所。
片警一看,拔腿就朝那家会所奔去,如同闪电般跃进了屋内。
李洲张望了老半天都没看见副队出来,疑惑地问:“包公怎么还没出来?”
方秋景抬眼,三楼的窗户内还亮着灯,淡淡地说:“三楼有大鱼。”
“方队。”下一秒,副队脚步略显慌乱,神色一反常态的严肃。
他提脚快步靠近站在路边的方秋景,凝重地压低声音道:“里面死人了。”
……
“查个监控就能办好的案子,怎么移交我们市局了?”杨欣然困倦地行走在灯光明亮的走廊上,“我们市局的门槛现在这么低了吗?照老几辈的说法,这叫越级呈报。”
“要是监控能解决天底下所有的案子,那我们警察睡大街吗?”宋域一边整理自个胸前歪斜的执法记录仪,一边说,“打起精神,别给其他队看了笑话。”
“上一个案子还没水落石出,这会儿又来了一个,”杨欣然打了个哈欠,转头一脸怨念地看向宋域,“最近可有得我们忙了——你看看我这脸色,不知道要多少水光针才能回来。”
案发现场内,死者的尸体被从沙发底拖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和轻微的尸臭味。
死者皮肤白净,脸上的妆容已经斑驳,口红裂成了旱地,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扯断,数十颗珍珠散落了一地,穿珠子的线在角落里被找到。
她的内裤被褪到了左侧脚踝,包臀裙被可怜兮兮地撕裂成了数条,上半身的深V蕾丝衬衫同裙子一个下场,肉色内衣挂在她的左胳膊腕内,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呈现诡异的颜色。
宋域拿过手套和鞋套,抬头粗略地端量屋内的状况,在现场的桌子上,摆放有一只价格昂贵的喜马拉雅包——
贵重货物不拿,看起来这是一起典型的强/奸杀人案件。
“死者的身份知道吗?”
痕检科的小黄在百忙中抬头,像是举行颁奖典礼一般挺直腰板,“在死者身边的包里发现了一张身份证,叫做刘月琴。”
宋域没说话,进门后直奔那只显眼的包,双手轻轻地打开,翻找包内的东西——口红、身份证、手机、充电宝、蓝色小药片……
他率先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按了几下,但手机没有任何想要理会他的反应。
“刘月琴,”宋域探查起摆在桌面被证物带装好的一张身份证,小声呢喃,“嘶……这张脸我怎么觉得我在那里见过?”
杨欣然指了指那只包,拿出十二万分笃定的语气说:“光凭着那只鳄鱼皮的包我可以打包票,这人肯定是个妥妥的富婆。”
“富婆啊……”宋域若有所思地域刮一眼惨不忍睹的尸体。
他弯腰捡起脚边的一颗珍珠,拿在手里摸一把,半信半疑道:“假珍珠?”
杨欣然扫视屋内滚了一地的珍珠,不禁发出由衷的感慨,“嘶,这也不便宜,我估算应该是十几万的香奶奶。”
旁边的李小海瞪大眼睛,险些没把下颌骨折腾到脱臼,真诚发问:“富婆都是冤大头吗?”
几颗假珍珠卖几十万的天价可真敢,比景区上浮价格都黑暗,他都想去打消协电话举报了。
杨欣然一时间答不上来,“呃”了许久没了下文,挥挥手要他去干别的事情。
李小海又去观察尸体,挑开她脖子上的头发,露出一道深紫色的痕迹。
他抬起尸体的脑袋,发现那条痕迹围着脖子绕了一圈,招招手,把痕检科的人员叫来,指着尸体脖子上的勒痕,“把这里拍一下。”
宋域看见李小海的动作,疑惑地走上前,“有什么发现吗?”
李小海的身躯侧开一点,方便宋域能看清,“应该是被人从身后勒死。”
“有找到凶器吗?”
“暂时还没有发现,可能被凶手丢弃在了别的地方,痕检科的人已经去周围搜寻了。”
宋域蹲下身,一只手掰开尸体的嘴,舌头呈现黑紫色且有伤痕。
他松开手,“先把尸体运走。”
李小海低低地应了一声,麻溜地跑去找两个辅警来处理。
邱元航刚向治安科了解完情况,抱着记事本走近宋域,“老宋,发现尸体的是治安科的包荣连,据他所说是因为推开门闻见一股血腥味,开灯后顺着气味一探,结果在沙发背后发现了尸体。”
“治安科?”
“扫黄打非来了。”
宋域抿嘴想了想,起身问道:“这里的前台问了吗?”
“问了,她也不清楚这具尸体的来历,”邱元航把摊开的登记本递交给宋域,“这是今天全部客人的记录。”
宋域指点江山地说:“我刚才看见这里有几个监控,你去调一下。”
邱元航白眼翻上了天,“别说了,这几个监控都是统一购入的假货,批发价也就十多块钱,摆在这里装个样子,糊弄外人的面子工程而已。”
“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宋域接过登记本,五花八门的姓名里就是没有见到一个叫刘月琴的人,“这个房间一整天都没人进来看过吗?”
邱元航一板一眼地回答:“据前台解释,这个包间只特供给持有金卡的VIP使用,所以一般不会挂在面上。”
“不会挂在面上……呵,这种红灯区就该多查查,”宋域讥讽地笑一下,“把金卡的帐户名单给我拿一份。”
“在这里。”邱元航早有预料,提前取了过来。
他像变戏法般从身后抓出一本,邀功似的交给宋域。
宋域将手里的登记本阖上,翻开了新的一本极薄的册子,里面只有稀稀疏疏的十几个名字,后面全是白板——这里本就不是什么风水宝地,自然没有多少有钱的阔太太来这里砸钱。
他匆匆浏览,里面也没有看见刘月琴的名字。
“这里还有别的门吗?”
“有一个后门,留给小姐们跑路的,可以直通昌达大道,”邱元航眼睛瞟向门外,补充了一句,“楼下治安科的方队说的。”
宋域合上本子,“方秋景啊?”
邱元航拿出一种明知故问的眼神盯住宋域,“不然还有哪个方队?”
宋域对这个方秋景并不熟悉,比乔宁都陌生。
他们虽然在一层楼里工作,但科室不同,如隔了一座高耸入云的长白山,仅知道对方姓什么、叫什么、长了个什么祸害样而已。
他与这个方队长打过几次照面,但人家方队长心高气傲,脸臭得像是于占的亲儿子,宋域也不是卑躬屈膝的主儿,两人就这样互相视为空气,各自不搭理。
宋域若有所思良久,手里的本子卷成一团,轻轻敲了一下邱元航四处打量的脑袋瓜子,“走,我们去后门看看。”
后门。
有人握住生锈的门把手,轻轻推了一把,铁门发出“嘎吱”的声音,吓坏了躺在狭窄的水泥路上舔毛的白猫。
它警惕地跃起,泛着幽光的眼睛死死盯住推开门的人。
宋域没空在意一只猫的眼神,迈出脚步,身体越出门框,左右张望一眼——
这是一条逼仄的小巷道,没有路灯,寂静无声。
再往前大概几十米的出口处有亮光,人影和车辆时不时穿过去,吆喝声与烟火气息相辅相成,那就是牛鬼蛇神齐聚一堂的昌达大道了。
白猫示威般的,凶狠地叫了一声:“喵。”
“叫什么叫?小心把你送给宋有财当媳妇!”宋域回瞪了过去,和一只猫比谁的眼睛大。
他作为一名人类,肯定不会输给一只猫,下一秒,他又想到了别的事情,摸着下巴呢喃:“你要是母的,那就是媳妇,要是公的,那就是应该是……搞基?”
白猫石化:“???”
宋域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嘬嘬嘬,快把你的屁股给我看看有没有蛋。”
白猫瞬间炸毛,惊叫一声:“喵——”
要知道,黑夜里,猫的眼睛能将东西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包括宋域此时犹疑的表情和复杂的眼神。
白猫可能是在猫界的江湖中听说过宋有财的鼎鼎大名,当即慌了神,声也不吱了,地盘也让出来了,竖着毛就如疾影般逃离了此处,远走高飞了。
宋域目送那道疾速离去的白影,“宋有财,我也是努力过的,可惜你命里和桃花犯冲,活该单身。”
宋有财是宋域之前养过一段时间的猫,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被他爹妈抱走了,至今也没再见过面。
邱元航幽幽地说:“老宋,你这样会遭报应的。”
“报应来了再说,我是行乐派。”宋域无所谓地耸肩,握着本子戳向邱元航的腰。
邱元航怕痒,本能地向后缩去,脚后跟不小心踢到身后的铁架,“嘎吱”一声,拥有小细腿的铁架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上面摆着的东西开始摇摆自己的腰肢。
他惊骇一秒,眼疾手快地扶上铁架,稳住它的身形。
“哐当”一声清响,有东西掉了下来,在地上滚了一圈后撞到了墙壁。
邱元航当即蹲下,抓起罐子就要看摔坏了没有。
就在拿起的瞬间,罐子摔掉的底内蹦出一样细长的东西——
麻绳。
宋域一愣,盯着那条得来全不费工夫的绳子,旋即弯腰捡起。
他与邱元航对视一眼,缓缓展开了这条可疑的绳子——长两米左右,大约有大拇指这么粗,中央有少许皮屑,并且隐约可见零星血迹。
“把这个拿去给痕检科。”他把可以列为凶器的绳子交给邱元航。
邱元航一脸凝重地点点头,接过具有重大犯罪嫌疑的麻绳,提脚向楼上奔去。
宋域没有跟上去,显而易见,他没有打算离开此地的意思。
他重新迈出后门,钻进那条昏暗无光的小巷,掏出手机,打开自带的手电筒功能。
登时,逼仄的小巷亮起光芒,借着黑夜隐匿在其中的垃圾和水潭被掀开了遮羞布,一切肮脏都暴露无遗。
宋域借着光亮,慢慢朝前摸索,鞋底不可避免地踩上了稀泥。
他低头扫了一眼与泥泞亲密接触的鞋底,抬头继续向前走,不足半分钟就走出了这里——
出去后就能看见络绎不绝的行人和川流不息的车辆,橘黄色的路灯割裂了两地,不分善恶的庇佑着光圈内的所有人。
宋域站在巷口,左右张望许久。
突然,他发现在不远处的商店门口挂了一个监控,监控口正朝向他所在的这个方位。
他眸光微闪,转身有折返进了小巷口,径直走向另一个出口——
又分出两条死胡同,因为没有人从这里走,所以渐渐被推起了三四米高的建筑废料与生活垃圾,四仰八叉地叠在墙角。
宋域逐渐走近,脚步停在了废料前方一米左右的地方,手机灯光扫过堆积成山的废料,光影交错间,它们像呲牙咧嘴的凶恶怪物般的张牙舞爪。
就在他准备返回时,明显注意到什么可疑的东西,脚步一顿,目光陡然锁定在一辆不起眼的破旧推车上——
推车的边缘挂着一条撕裂的布料,随风飘荡。
“这是之前就有的吗,还是说……和案子有关?”
宋域向前走几步,一伸手,轻而易举地拎下布料,借着手机灯光端详起这个材质,指腹摩挲着,眉头微微蹙起。
“咦,这个布料倒是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