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很快沈瀛就意识到不对。
夏天的目光似乎在停车场里梭巡什么,明显在发现这辆金杯车的时候更加惊恐,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条件反射地弯下腰去藏起自己。
显而易见,金杯车在意的人并不是他,而是车里的另一个人——
夏天。
可问题在于夏天为什么对这人如此恐惧,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
想到这里,沈瀛通过车内后视镜停留在夏天身上的视线移走,只见那辆金杯车也在大奔之后重新启动,不紧不慢地追了上来。
他没有出声提醒宋域,而是保持了沉默,仿佛没有发现这些异常状况。
根据夏天的地址,宋域的车缓缓停在了一个老式小区前,灰色的外墙搭配上蓝色的玻璃,远远瞧去就觉得分外清冷。
宋域好心地问:“需要我把你送进去吗?”
夏天望着车窗外尤为熟悉的小区大门,她在这里进进出出了几年之久,闭着眼睛走路都不成问题。
她拉开车门,匆匆对宋域道谢,“不用,谢谢宋警官。”
宋域咧嘴一笑,一副正人君子的端庄模样,“没事,职责所在。”
夏天爬出开着冷气的车,全身瞬间进入烈日下,被它一视同仁地笼罩在其中。
突然而至的光芒晃了她的眼睛,下意识地眯了眯眼,抬手挡住照射过来的光,环顾四周,疾步奔向家的方向。
她走得急匆匆,好似家里失了大火一般,没有注意到有一样东西从她口袋里溜出来,掉落在车后座上,企图透口新鲜空气。
宋域目送夏天远去的背影,良久没有回头,像是要将这视线穿越空间的局限,监视她的一切行动。
沈瀛通过车内的后视镜观察宋域的一举一动,见他的眼睛几乎要黏在夏天后背上与其远走高飞,恍惚想起不久前宋域说他是同性恋,眉头轻轻一挑,似笑非笑地问:“相中了?虽然她不久前刚高中毕了业,但不见得就成了年,这事情怎么说都算违法,现如今督导组还没撤离,你尽量克制一下自己,别顶风作案。”
宋域:“???”
这句话……怎么这么耳熟?
哦,他刚用同样的话术教育过谢幼年。
宋域叹息一声。
这个世界真是个巨大的圆,嘴里跑出去的话,能从耳朵里回来。
沈瀛一挑眉,笑得更加深了,“怎么?”
面对沈瀛毫无厘头的调侃,宋域表示一脸懵逼且比窦娥还冤枉,他不知道沈瀛是从哪只眼睛里瞧出来他看上了夏天。
他张了张嘴,原本准备斩钉截铁地反驳沈瀛的话,但忽然又觉得缺少了点那方面的意思,猛地刹住了嗓眼里的话,垂下眼,陷入沉思中。
沈瀛久久未听到宋域的回答,以为是自己的玩笑开过了火,正要说些话来将此事一笔带过时,宋域那边陡然画风一转,开启了他百亿影帝的征程。
只见宋影帝装模作样地耷拉下脑袋,语调低落中混杂着一丝隐隐约约的疲惫与无奈,缓缓地说:“我的真心就光明正大地摆在你面前,你别瞎作贱。你可以误会我偷税漏税,甚至诽谤我杀人放火,但绝对不能一竿子打死我对你独此一份的情感。”
沈瀛一愣,俨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打了个措手不及,怔怔然地审视宋域的侧脸,忽然如韭菜发芽般冒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宋域抬起头,腾出一只手盖住眼睛,遮挡住沈瀛探向他的慌张视线,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扬起一抹苦涩的笑,“你这就是把我的真心放在烧烤架上刷油,还嫌不够入味,撒了一把又一把的胡椒粉在上头……沈瀛,你好狠的心。”
“……”
罪魁祸首沈瀛被无缘无故地扣上了一顶罪大恶极的乌纱帽,陷入了深刻的自我反思。
宋域对此结果表示大快人心,恨不得再演七八个回合,将他的苦守寒窑宋宝钏的形象演绎得更加活灵活现。
半晌后,沈瀛才从自我反思中清醒过来,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是偏爱你所追溯的过往,还是切切实实的现在?”
此话一出,他就开始后悔了,彻彻底底的后悔了,恨不得将这段咔嚓剪掉,重新整出一段话来应付这种从未见过的光景。
宋域被这个问题打懵了脑袋,半晌找不到自己的神志,开始思考这个很怪诞且严肃的事情,沉默近乎半个世纪的时间,蹙着眉说:“沈瀛,我偏爱你的人、你的灵魂、你的一切过去和未来。”
聪明人都会规避风险,恰当正好的距离才能维持一段渴望天长地久的关系。
但宋域像是一个愚者,在不可自拔的感情里沉沦的愚者。
一刹那,沈瀛怔住,看向宋域的目光瞬息万变。
讲真的,一个在污水泥沼里沉沉浮浮数载光阴的怪物,对叶片之间偶尔施舍下的一缕微光都充斥着无尽的向往——
即便这束微光并非冲着他奔来。
下一秒,沈瀛的嘴角扬起一抹发自肺腑的笑,眼底总算是泛起了一丝波澜,隐约能在这段此起彼伏的波纹下窥探见璀璨星空。
“谢谢你。”
“谢我什么?”
“你让我知道原来孤独并不是我的宿命。”
宋域的呼吸猝然一凝,平日里在各大案件里游刃有余的刑侦警察,此刻却迷茫地眨眨眼,“这是表白吗?”
沈瀛仍旧笑着,却冷若冰霜地说:“不是,只是感谢而已。”
宋域尴尬地找不着北,装模作样地咳嗽几声,眼神在车内飘忽不定,余光刮过车内后视镜,不经意间瞥见了一张不知何时躺在后座的白色纸片。
他转过头,眯起眼睛去辨认那样奇怪的物件,发现边角还在反出若隐若现的光泽,“那是什么?”
沈瀛也转过脸,顺着宋域的视线看去,微微倾身一捞,两指捻住一个角,触及到的瞬间,两指指腹传出截然不同的触觉。
一面光滑,一面粗糙。
他收回手,凑近观察这张纸片——
上面没有字迹,周边裁剪工整,中间倒是有几处反光痕迹。
宋域注视沈瀛手里的物件,细致地琢磨了一下,“贴画?”
沈瀛两手扶住纸片,小心翼翼地戳进夹层中,剥离出一层透明的薄膜,“这是纹身贴。”
“纹身贴?”宋域恍然想起夏天身体上那些纹龙画虎的东西,顿时醍醐灌顶,之后又觉得奇怪,“夏天要这东西干什么?”
沈瀛不以为意地说:“可能是因为比较标新立异,尤其在高中这种自我意识高涨的阶段,许多学生热衷于在自己身上纹这些东西,以宣扬自己的酷炫或者满足自我心理上的一种虚荣,也有可能是掩盖自己身上的伤疤。”
“不会,”宋域立即否定了沈瀛的观点,他能感觉到夏天不属于上述这些原因,“夏天绝对不会是出于这种原因。”
前两种可能性在宋域心里被否定掉,掩盖伤疤还勉强说得过去,但如此大面积地覆盖全身,并且刻意暴露出一部分,又不太像是这个原因。
沈瀛深深地盯着他看了几眼,移开目光,丢下手里捏着的一片被人使用过的纹身贴纸,“那就还剩下一种外界干扰所造成的因素。”
宋域一抬眼,屏息凝神地等待沈瀛正欲脱口的下文。
沈瀛慢条斯理地说:“人贩子在选择目标时通常会选择反抗能力小,身体较为柔弱,且长相普通的小孩子,这样不仅方便拐走,也利于后期的驯化。但他们对那些身上有着花花绿绿纹身的孩子提不起兴趣,因为这种孩子在人堆里太扎眼,警方极其容易通过这些特征追踪到他们的位置,从而提高拐卖失败风险的概率。”
宋域蹙眉,低头凝望被沈瀛丢在一旁的光滑纸片,心中已然浮现出一个模糊的答案,“你这意思是……”
沈瀛的余光刮过临时停靠在路边的众多车辆,在窥探到一抹熟悉颜色后眯了眯眼,目色深沉如远山之暗景,“夏天有过被拐卖或者差点被拐卖,又或者是其他危害到自身安全的可怕经历。”
与此同时,一辆停靠在路边的金杯车内,一双寒气浸满的瞳孔里倒映出夏天远去的背影,蓦地闪过一抹无穷无尽的杀意。
如果不是方才那个女孩子发现了他的意图,突然调转脚步逃走,冲上了大马路,他早已将她成功带走,现如今车都开出京海地界了。
就在他懊恼的时候,被他搁置在一旁的手机骤然响起,他迅速拿过,看了一眼拨过来的号码,连忙接通,“明哥。”
电话那头传出万山明严肃的声音,“王峰,那个女孩带走了吗?”
“没有,那小丫头片子不知道是不是有老天爷庇护着,我前前后后抓了四次都没捞到,”王峰愤愤地磨了磨牙,“这次她不知道瞧出了什么端倪,就在踏进棺材片区的前一秒突然改了主意,忽然跑上了大马路,还朝着一辆豪车上撞,我压根没机会出去追。”
“废物,一个手无寸铁的女学生都抓不住。”万山明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一句。
王峰委屈死了,领导一句话,他就跑断腿,“明哥,她有老天爷庇佑,我……我连我妈的庇佑都没有。”
万山明不管他有没有人庇佑,没有人情味地说:“代表命运向你致敬,就算诸天神佛挡着你,也要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尽快解决掉,她留着迟早是个祸害。”
王峰欲哭无泪,小声嘀咕一嘴,“但洛先生不是说……”
万山明犹豫片刻,沉吟一声,“……一切后果都由我担着,她现在跟警察混在一起,迟早会将他父亲的事情走漏,不得不提早一步下手了。”
王峰想了想,“她也不见得知道那桩事情吧?”
万山明冷漠地说:“赌一把太剑走偏了,我们要将一切不利的隐患都扼杀于它的初始形态里。”
“是!”王峰肃然地颔首,“我一定完成您交代的任务!”
万山明满意地应了一声,“我这边还有些事宜要处理,先生那边只有江染一个人盯着我不放心,你找几个信得过的人跟着,保护先生的安全。”
王峰试探性地问了一声,“那我从‘夜后’那边抽调几个能打的人过去?”
“不行,绝对不能是‘夜后’的人,”万山明用着不容置疑地口吻,“你去联系我埋的下线,要他们务必保证先生的安全。”
“那些人不是被安插在各个辖区进行货物的私人交易吗?”王峰略微有些为难,“抽调出来会不会耽误工作进度啊?”
“先生的安全最重要,”万山明毫不犹豫地说,“我给你发个地址,你过去找到那里的负责人,他自然会拨出一部分人来给你。”
“好的。”
市局。
在沈瀛与宋域并肩踏进市局大厅的瞬间,看见杨欣然从楼上火急火燎地冲了下来,好似将哪吒的风火轮给一把薅走了,安放在自己的脚底板下。
宋域瞧见她那副着急忙慌地模样,狐疑地问了一嘴,“咋了?你家那个小竹马出岔子了?”
“没你的事,”杨欣然的视线越过宋域,看向他身后的沈瀛,声音放柔和,“沈顾问,督导组的人员要你上去一趟。”
“你等等,”宋域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妙,脸色骤变,立马预想出一个不好的结果,拉着沈瀛飞速走到一边,“你被查出来了?”
沈瀛摇摇头,“不知道。”
宋域心里顿时没了底,“按道理应该从上往下顺着来,我应该在你前面上去才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沈瀛表现出佛系少年的作派,一副听天由命的随意模样。
宋域气得苦笑一声,“你这都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把你捞出来。”
或许是因为出于对洛川此人行事作风的了解,只要他对洛川还有用处,洛川在这件事上便不会轻易撒手不管,所以沈瀛心中倒是没有掀起多少波澜。
杨欣然见两人背着她咬耳朵,忍不住嚷嚷了几句,“你们有什么话是非要脸贴着脸说的?”
沈瀛向后退一步,云淡风轻地对宋域说:“我先走了。”
说罢,他直面生死地走向了杨欣然,礼貌地笑了一下,“麻烦带一下路。”
不知道为什么,宋域竟然眼瞎地从这种笑容里品味出了人生百态——强撑着的苦笑,隐约透出的悲伤,无可奈何的颓然……
一堆与沈瀛所想截然不同的情绪被强词夺理地解析出来,硬生生地拼凑出宋域眼中的“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如果沈瀛能够读出宋域的心思,肯定会觉得宋域的语文阅读赏析拖过班级后腿,生搬硬套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东西,废了好大一番力气,竟没有一条挨上参考答案的边。
完全对正解刀枪不入,且还能应对自如地送还它生猛的一巴掌。
宋域目送杨欣然与沈瀛一同消失在楼道里,沉默地回到了刑侦大队,他在座位上神游天外,脑子里闪过了许多种可能,比如严刑拷打、屈打成招等不健康的内容。
许是到了最后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能,这才将这些不成气候的内容一扫而空,给自己的思想腾出了空间。
蓦然,桌面摆着的手机毫无征兆地震动了一下,宋域下意识地看过去。
他抬手在屏幕上点了两下,随即跳出一条来自谢幼年的消息。
【谢幼年:宋爷,监控录像发您邮箱了,记得好评哦,亲!】
【宋域:必须五星!】
他翻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荧屏亮起,操纵着鼠标点进他自己的邮箱,熟练地在键盘上敲击出一组多位数密码。
登进邮箱系统,屏幕倏然转变,在收件箱一栏显示来了新信息,鲜红的一个“1”挂在那里,他毫不犹豫地将鼠标挪动至那一处,点开了它。
【视频加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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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时长为十分钟不到的视频跃入了屏幕。
也许是正午的阳光太刺眼,有人拉上了厚实的蓝色窗帘,办公室瞬间暗了,白炽灯挺立在天花板上发挥它的光和热。
于是,在非自然光下,这段视频被一点点呈现在宋域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