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宋域张了张嘴,第一个音出来就不知道该继续添什么话在后面,心中乱七八糟好似一场强烈的风暴肆意席卷而过。
“因为我父亲是新寨山脚下的村民,所以我小时候在新寨山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父亲意外身亡后,才跟着母亲辗转来到京海生活,”夏天低头望向自己的脚尖,或者是在看自己胳膊上的纹身,平静地陈述着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事情,“我遇见那位警官,是在我父亲离世前一天的凌晨。”
宋域蹙眉,逼问道:“你能确定是他吗?”
“我可以确定,”夏天紧绷着一张脸,斩钉截铁地点头,“那位警官在新寨山里帮我上过止血药,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但我清楚听见他胸口对讲机里有人喊了一声——判官。”
宋域喃喃自语,“判官?”
他知道这个名字是代号。
夏天深呼吸一口气,将当年的事情娓娓道来,“几年前,我们村子住进了三十几个陌生人,他们自称是国家考古队的工作人员,来到我们这里是为了对新寨山周围进行考古挖掘工作。他们向我们表示需要对周遭的地形地貌进行详尽的考察,便想在村子里找个当地人引路,因为我父亲经常在山里转悠,所以便被顺水推舟地推举出来,带着那些人在山里摸索了几天。在那些翻山越岭的日子里,他们将新寨山绘制成图,离开村子的那天,感激地塞给了我父亲一沓现金,我还没看清数额,便被我父亲推回去了。”
宋域摸了摸下巴,暗自揣测这支打着考古队幌子的三十几人队伍,正是萧渗所隶属的秘密行动队。
“他们离开后去哪里了?”
“进山了,他们说要去山里进行驻扎,这样更方便考古勘探工作,”夏天顿了一下,羞涩地说,“我当时觉得考古这种工作能发大财,说不定运气一好,就能在哪个王公贵族墓葬里捡到金银财宝,便悄悄尾随在他们身后,摸清楚了他们的驻扎地——或许是我在山里野了十几年,每条小路我都烂熟于心,闭着眼睛摸瞎都不成问题,所以凭着这个先天优势,我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并未被发现踪迹。”
宋域抿了抿唇,格外认真地倾听夏天嘴里说出的话,他没有功夫去判断这段故事有几分可考性,只能无条件地去相信夏天主观所陈述的故事,但他觉得夏天没有理由来欺骗他。
“那几天我一直徘徊在驻扎地附近,藏匿在树枝上来窥探他们的行动,可惜与我所想截然不同,他们在这段时间里根本未曾挖过一寸土壤,只是不断有人在帐篷里进进出出。我跟着那些被派遣出去的人走了一段,惊奇地发现他们似乎在对山里面的一幢烂尾楼进行探查,但那幢楼几年前就竖在这里,仅仅是搭了一个简陋的框架。”夏天眉心一蹙,“他们并未进入楼中,只是蹲在外沿长久地守着,直到下一班接替人员到达才小心翼翼地撤离……他们像是在监视楼里的动静,或者说是某种怪物。”
宋域不解地反问:“监视怪物?”
“对,我在草丛里蹲过几天时间,楼里面总是飘出红、黄两色具有刺激性气味的烟尘,周遭的树木与杂草都出现了死亡迹象,而且更令我胆战心惊的是废楼附近接连出现了大批动物尸体,”夏天回想起当时所见种种,只觉得一阵心悸,“真的就像是楼内存活着一只凶残至极的怪物。”
“红、黄两色具有刺激性气味的烟尘,动植物出现大量死亡……制毒工厂。”
宋域眸色猛地一沉,脑子里迅速反应出这个“怪物”缩头缩尾下的真实面目,最后四个字细如蚊声,以至于夏天没有注意到他的话。
夏天不以为意,继续说:“就在我准备打道回府,放弃原本自以为是的盘算时,被人发现了踪迹,抓着我的头发,把我从草丛里拎了出来。我挣扎着回头一看,是个面部皮肤溃烂的男人,因为他的脸太……不忍直视,再加上对于这种事情本身的害怕,我吓得张不开嘴呼喊救命,只能被那个男人捂住嘴,一路拖行到水边,反手将我的脑袋一把摁进水里。”
宋域瞥一眼沈瀛消失的位置,低声问:“所以,刚才那个警官出现救你了?”
夏天停顿了良久,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拿着一根木棍狠狠敲在那人的后脑勺,将他打晕在地,我这才在生死一线中活下来。”
数年前,新寨山的水边。
走过鬼门关的夏天浑身湿漉漉地瘫倒在被水流冲刷圆滑的石子堆上,胆战心惊地瞪着被一棍子爆头的男人,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血色,像是被抹了一层糊墙的白灰。
在她的身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一只胳膊粗的染血木棍,淡漠地凝视劫后余生的夏天,她的面孔与衣角都在不停向下滴水,分不清是凝出的冷汗,还是差点置她于死地的溪水。
他面无表情地说:“这里不安全,早点回去待着,别再来了。”
夏天脑袋晕乎,嘴唇颤颤巍巍了半晌,“谢……”
年轻男人没有理会夏天不成调子的感谢,视线刮过她血肉模糊的膝盖,“能走吗?”
夏天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瞟向自己的双腿,一片惨不忍睹的糟糕景象,血淋淋的一片,那是被拖行及在水中挣扎时造成的伤口,因为滔天的恐惧感,导致她忽略了双膝的疼痛,如今被猝不及防的提及,倒是隐隐约约钝痛起来。
她试着站起来,一阵剜心抽骨的剧痛陡然沿着神经传达进大脑,促使她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吃痛地叫出声。
年轻男人用着不容否定的语气冲夏天发出命令道:“坐下去。”
或许是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周身萦绕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强大气场,夏天乖乖地依照着男人的话,一屁股坐在了乱石堆上,瞪大眼睛看着他。
年轻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药粉和一卷纱布,扭开药粉瓶的盖子,抖落里面的白色粉末在夏天渗血的伤口上。
“嘶!”夏天发出一阵抽吸声,疼痛迫使小腿本能地向后一躲。
年轻男人立即伸手,一把摁住夏天动弹的腿,放轻了声音,“不要动,忍着点。”
夏天闻言,僵硬地别开了脑袋,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触目惊心的伤口,壮士断腕般的点点头。
与年轻男人的声音一同放轻的,是他上药的动作,药粉均匀地洒在每一寸受伤的皮肤上,与鲜血和皮肉混杂在一团。
夏天的肌肉在每一次药粉的洒落下痉挛,紧咬着下嘴唇,逼迫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声音,泪水夹在眼眶里打转。
片刻后,年轻男人收起药粉,拆开纱布,一圈一圈地在夏天腿上缠绕。
他的动作非常娴熟,没有一丝犹豫,好似这种包扎的工作他已经做过了成千上万次。
“好了,”年轻男人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割断纱布,两端绑在一起,“我只是为你做了简单的包扎,下山之后记得去医院处理伤口。”
夏天正过脑袋,随手抹了一把脸,四肢僵直地爬了起来,试探性地抬了抬腿,仍旧疼痛着,折腾得自己冒出一身冷汗。
年轻男人蹲在地上收拾残局,眼睛都不曾看向夏天,用命令地口吻说:“今天发生的事不要宣扬出去,否则你未来的日子不会太平。”
面对这样一番充斥着威胁气息的话,如果是放在往常,夏天会不屑地发出一声嗤笑,但现如今她刚经历过一次踏足鬼门关的可怕事件,半条命差点折在里面,不得不对这话深信不疑。
她能确定,这些身份不明的人,确实有能力杀死她,就像捏死一只羸弱的蚂蚁那样。
她极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战战兢兢地回答:“我绝对不会走漏一个字。”
“嗯,”年轻男人抬手,指着一个方向,“沿着水路下去能回家。”
“我知……”
夏天刚想告诉他自己知道这些,结果对方插在胸前口袋的对讲机传出了声音,她在年轻男人的警告视线里噤声,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地听去。
“判官,你的外出时间即将结束,速回。”
年轻男人面色如常,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对讲机里传出挂断的电流声,通话结束了。
夏天注视着男人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掏出一副手套戴上,伸手去捞倒在地上那个男人染血的衣领,随后,眼睛都不眨地将他的脑袋死死摁进了水中,冷漠且残忍极了。
夏天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脑子里一团乱麻,此刻,三个人的角色身份发生了对调——
被杀者成了幸存者,凶手成了被杀者,而救人者反成了凶手。
水面浮起一簇被稀释过的红,溺水的男人在冰冷的水中顿时清醒,四肢开始疯狂地扑腾,溅起的水花直直打在夏天的脸上,再次将她从头到脚地浇湿。
巨大的恐惧裹挟住了她,害怕地向后退去,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里。
在钻入草丛的中途,夏天匆匆扭头观望过一眼,脑袋埋入水中的男人在最后一阵激烈的抖动后双腿一抽,再也没有动静。
他彻彻底底地踏进了鬼门关,亦或是说被判官本尊亲自押解上了阎王殿。
夏天从未见过这么快的“善恶到头终有报”,吓得人都傻了,不敢在这里过多逗留,火急火燎地拖着伤腿,强忍着巨大的疼痛,冲下罪业深重的新寨山。
……
“……下山后,我并没有如他所说前往医院,而是在家里躲了一整天,直到我父亲撞开我的房门,发现了我受伤严重的腿,我才被紧急背去了医务室处理伤口,”夏天哽咽了一下,语气低沉,“也是因为我的腿太劳心费神,导致我父亲第二天上山打猎时失足跌落,死在了半山腰上……或许是一命换一命吧,我侥幸活了下来,就需要我父亲去填这个死亡空缺。”
宋域向她递去纸巾。
“不用,谢谢宋警官,”夏天摇头,谢绝了宋域的好意,“我父亲死后的第二天,陪我父亲进山的狗也被车撞的血肉模糊,我一块一块捡起来埋了……其实都没什么。”
一时间,宋域失语,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安慰她。
夏天轻笑一下,“您继续问吧。”
宋域盯着她的目光复杂,像是怜悯、心疼、愤怒……此类种种,最后都化作了一声无能无力的叹息。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专找苦命人。
如今,她仅剩的亲人也永远的离开了,但她才完成高考,才十八岁不到。
宋域沉默几秒,缓缓问:“他们队伍都是用‘判官’这种代号吗?”
“他不是队伍里的人。”夏天摇摇头。
这个回答打了宋域一个措手不及,眼中闪过一抹错愕的光芒,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夏天警惕地看着车窗外的停车场,声音压得更低,“他不是考古队里的人,那里面的三十七个人我都一一打过照面,不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三十七个?”
宋域对这个数字感到不可思议,在新寨山爆炸案发生之后,他曾亲自赶到过现场,遇难人数与新寨山行动报备人数一模一样,总共有三十六人,其中还包括萧渗。
“嗯。”
夏天斩钉截铁地点头,对于这一点她敢打包票,除非她眼瞎耳聋,否则不会数错人数。
宋域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如果萧渗不在队伍之列,那么凭空多出来的两个人究竟是谁?
忽然,阴诡的气息瞬间包裹住他的躯壳,他不禁眉头紧锁,思绪万千。
“队伍里的那些人你还有印象吗?”宋域沉默片刻,继续追问,“他们有什么特征?”
夏天仔细回忆了一遍,倒是浮现出几张模糊的人脸,但最终还是因为记忆太过久远,她实在是描绘不出来他们的面孔,“抱歉,我想不出来。”
宋域垂下眼,略显失望地说:“好吧。”
夏天的目光往车窗外一扫,撞见了沈瀛逐渐接近的身影,吓得她缩了缩脖子,试图弱化自己的存在,藏进角落里。
“咔嚓”一声,副驾驶的车门被人拉开,沈瀛弯腰钻了进来。
宋域猝然回过了神,绝口不提方才的事情,故作镇定地瞥向沈瀛怀里的塑料袋,问:“我是在想你怎么还没回来,原来是去超市了。”
沈瀛将塑料袋放到一旁,“抱歉,耽搁你的时间了。”
宋域笑了笑,“二十分钟都没有,算什么耽搁呢?”
沈瀛没接他的话茬儿,扯过安全带扣下。
抬头时,不经意地从后视镜瞥了一眼坐在车后的夏天,只见她僵硬地看向自己的脚尖,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沈瀛收回视线,轻轻靠在座椅上,目光平静如水地凝视前方的路,没有与她说话。
宋域发动引擎,慢慢打转方向盘,车轮在地上磨擦,缓缓开了出去。
然而,就在驶离停车场的途中,大奔经过了一辆藏匿在众多车辆中的金杯车,擦肩而过时,副驾驶座上的沈瀛不经意地斜眼刮过它。
它熄了火,玻璃上贴着黑漆漆的防窥膜,像是一只不愿意被人看见内里的铁皮盒子。
沈瀛双目微微眯起一点,眸中晃出轻佻的神色。
如果他的感觉没有错,这里诡异的车子里此刻藏着一个人,或许正是追着他而来的。
呵,原来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