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了?”
商飞意愣在原地,他反应极快地打量周围,除了他破门而入时闹出来的混乱,四周陈设如旧。
那日姬影换衣裳的屏风都还好好的立在那里,可见并未发生过械斗。
“不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会不见了!”
进门时要找麻烦的心思作飞烟散,商飞意快步走到神情冷峻的别尘悬身边,他先拍了怕别尘悬的肩膀,劝道:“莫急啊,莫急。”
商飞意眯眼思量,冷静开口:“人肯定还在幽谷内,逢姜姒诞辰,群仙齐聚,幽谷出入口盘查最为严苛。”
“……骗我。”
商飞意没听清,他皱眉道:“什么?”
别尘悬闭目不语,掌心托起银镯,在鼻端嗅闻,姬影身上的味道他自然熟悉,此物他也不曾予以旁人。
银镯上仿佛还残留着姬影腕间的温度。
别尘悬忽然睁眼,他问了个极其突兀的问题:“盛氏全族所用,是兰香?”
商飞意挠挠脑袋,仔细回想了一下记忆里的盛氏,“是吧,盛氏崇尚以兰香熏衣,你那个不记名的弟子盛负雪身上不就是嘛。”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银镯化作流光,消失不见。
别尘悬振袖道:“走。”
“啊?啊,等等我!去哪儿啊?”
……
幽谷,枫林深处。
一道暗色身影怀抱一人轻轻落地,腾云雾散,红叶纷飞,守在殿门前的数名童子低眉垂眼,躬身道:
“见过少君殿下。”
来人越过众人,忽而停步,不急不躁地吩咐道:“若兄长有事寻我,便说我今日不便相见,待返程再行商谈。”
众童子齐齐应道:“是。”
踏入殿内瞬间,千盏烛火熄灭,飞蛾尸骸落入灯油,余烬烧出一阵青烟。铜像化作侍从模样,迎上前来,双手平举,接住了来人身上如绸缎滑落的黑袍。
随侍的人早已习惯昏暗的环境。
毕竟他们的主子看不见,也不喜光。他们同主人一般生活在暗处,长此以往,暗中视物并不难。
捧起黑袍,柳上青随在主人身后,他略有些傲然地仰着脸。
约是主人又带了个药奴回来。
估计醒来便会哭哭闹闹,寻死觅活,直到同其他药奴一般了解到主人的身份和过往之后,便会沦陷在救赎者的身份里,甘愿舍身试药,为主人一笑而去往酆都仙域。
届时他还要悉心教导。
真是麻烦。
也不知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幽谷附近多是村寨,怕是个乡野村夫也说不准。
柳上青不经意间抬眼打量,却在看清瞬间微有惊异——
完全,完全不同。
这是一个漂亮到夸张的男人。
他愣在原地。
主人喜着红衣,此刻层叠交错的衣襟绣满了红莲,而红莲之中簇拥着一个昏迷的青年,苍白手臂无力垂落,似片雪尘落入赤焰莲台,仿佛只消一眼便会融化。
开玩笑呢?
活人能长成这样?
柳上青傻呆呆地,血液鼓噪震得耳根发麻,骤然受到冲击之下的本能作祟,心跳得要钻出嗓子眼儿,脸上更是滚烫。
男人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长得很特别?”
柳上青打了个冷战,登时回神,跪在地上,“回主人话,是。”
服侍盛辜月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可以懒惰,可以逾矩。
但绝不能说谎。
他接受侍从的平庸和丑陋,因他目不能视,并不在乎表象。但他绝不允许有人自以为他是个瞎子,便轻视他,欺骗他。
盛辜月停了下来,他偏头,仿佛在看怀中人的容貌,饶有兴致地问:
“有多特别。”
衣袖翩翩,兰香幽微。
盛辜月闭合的双目上缠着两道交错的菩提子,红衣垂地,腰间悬赤翡,颈垂檀木珠,他站定时,自有雍容贵气,显出不凡出身。
作为盛氏孪生兄弟中的弟弟,他的长相和哥哥盛负雪一般无二,只是眉眼间蕴藏二分禅意,柔和了神情,像生了副慈悲相。
但熟知他本性的人都知道。
这是假象。
自从失明之后,盛辜月行事越发极端,在盛氏时尚且算彬彬有礼的少君,离开盛氏,在他的仙域范围,他便是恶煞修罗。
况且,盛氏孪生兄弟里,长兄盛负雪除了口不能言,秉性孤僻之外,并无其余身体上的毛病。
但盛辜月则不然。
他是个天阉。
出身富贵,轻易登仙,却有如此污点!
那些暗中酸妒的人得此消息,欣喜若狂,重金推波助澜,将之昭告天下,唯恐盛辜月洗脱了恶名。
而盛氏未曾严加阻拦,更坐实众人猜测。
近百年来,谣言风波愈烈,甚至有张狂愚钝者,将盛辜月的神像改立为女子庙。
盛辜月得此消息,并未气恼。
开坛论道时,他坐在蒲团上,微笑道:
“骨肉皮囊罢了,男人也好,女人也罢,牲畜也未尝不可。既心向我,便算是我的信众。”
如此胸襟,世人盛赞。
然而只有盛辜月身边随侍的人才清楚,待此事湮灭在岁月洪流,成为无人在意的小事一桩时,盛辜月率领亲信,在雷雨交加的夜里,亲自登门。
哀嚎遍野,尸伏满地。
他漫步在血雨之中,冰凉五指按在跪地痛哭的主事人颈后。
“你说的话,本座听了好伤心。”
“求求您,求求您放过我!小人一时鬼迷心窍,贪了些钱财,本意绝非诋毁,求仙君放过我!”
那人见盛辜月默然不语,以为求饶起了作用,便喜道:“我有一双儿女年岁相当,妻妾也是貌美,他们都可以送给仙君,任仙君处置!”
盛辜月颔首,那人惊喜万分,忙要起身,便听见盛辜月慢慢悠悠道:“仔细想来,纵然拔了你的舌头,也是无济于事。”
“不如这样好了。”
“什、什么?”
伞面倾斜,盛辜月抬起手臂,衣袖滑落。
指尖勾下菩提子,他缓缓地睁开双眼。
跪在地上的男人眼珠暴突,摇曳的烛火映在他的瞳孔,一道霹雳闪过,血流自他龟裂的五官喷涌,破碎字句在血沫里蹦出:
“不、不……”
盛辜月寒声道:“不如做个死人,魂飞魄散,你便再也没有机会……”
“编排本座。”
柳上青暗道,当他们主人有慈悲心肠的,都做早死的鬼了。
“你在走神?”
柳上青立刻道:“小人知错!”
盛辜月指尖摩挲,触碰到的肌肤泛着凉意,若非死人都沉得很,真像抱了具尸身。
他本打算杀了姬影灭口。
毕竟宴会结束,他要返程回酆都仙域。再耽搁时间,让这放了他鸽子,对他说谎的蠢物逃了,此事便会没完没了的缠住他。
早死,他也早安心。
他想过姬影会反抗,会求饶,甚至有可能畏罪自戕。唯独没有预料到,人早就失去意识,昏迷在床榻间,呼吸微弱。
盛辜月颇觉好奇,查探了一番。
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他发现了一个足以惊天动地的秘密。
盛辜月褪去姬影腕上灵力涌动的银镯,顺手扔向一边,将人抱了回来。
他现在非常确定。
此姬影,非彼姬影。
玉阶渗出地底的寒气,似有阴鬼攀附,窃窃私语。盛辜月悠然迈步,将人放在他的床榻上,在柳上青字句斟酌的描述里,他伏在榻边,耐心地抚摸姬影的脸。
仔细确认,仅凭指腹的感触,他只摸得出骨相,大概在脑海里有了个模样。
不长皮肉的模样。
一具平平无奇的白骨骷髅。
柳上青迟疑问道:“主人,不知他是?”
“客人。”盛辜月轻声道:“酆都仙域,百年以来,最尊贵的客人。”
最尊贵的客人?
这是什么身份?
柳上青稀里糊涂地点头,称是。
衍天帝君都没让主人如此称呼,此人到底是何来头,值得最尊贵三个字?
柳上青心底迷糊极了。
他小心抬头去看,见盛辜月仍旧爱不释手,仿佛把玩稀世珍宝,连那昏沉之人指尖长短粗细,骨节生在何处,都要抚摸清晰。
因他是个后天眼盲的人,加之疑心颇重,抚摸任何东西,都做不到旁人那般有分寸。
譬如此时,身躯压低,近似拥吻一般丈量着腰身。
盛辜月低声喃喃:“怪不得兄长和他那便宜师尊都很追捧你,腰生得这么细,却摸得出暗藏的腰力……”
想来便是不动法术,功夫也很了得。
在一旁看了半晌的柳上青咽了下嗓子。
虽说主人的天阉之事外界众说纷纭,但主人并未否认过,也不曾对男女之间有过任何偏颇。
倒不如说缠着太子殿下盛负雪的时间,都比主人关注俗事要多。
是以天阉还是没阉……
柳上青也并不清楚真假。
但是今日,盛辜月表现得太诡异了。
柳上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
莫非,莫非!
他家主人的意思是,这是酆都仙域未来的另一个主人吗!
柳上青抻着脖子看了看姬影病色难掩,却仍旧称得上‘美人’二字的容颜,视线又犹疑地落在盛辜月闭目含笑的脸上。
何时见过血莲修罗有这般深情。
只能说明他先前的猜测——
不!无!可!能!
四个大字砸了下来。
柳上青吓傻了。
盛辜月虽不能视物,但日常生活却并不受限,此刻也颇有闲情:“魔主荧惑的事情,记得多少,说与我听。”
虽不知为何提起那位,但柳上青并不会多问,他恭恭敬敬道:
“回主人的话,其少时求学昆山,经六载光阴,学尽一身本领。偏他不知感恩,臣服妖邪本性,屠戮学宫后叛逃,流窜去浑噩天,至此起事。”
“峥嵘半生,在阴山同彼时为真君的帝座狭路相逢,惜败,身死道消。”
“前些时日有传闻言说他出现在岳州,杀了好些人,不过此事尚且存疑。”
若是真的荧惑,行事岂会畏首畏尾?
怕又是个假扮的。
柳上青有点惋惜,古往今来大能无数,但短短几十年便能如日中天,嚣张到魔主那个地步的,仅他一人。
没死的时候,苍生都叫嚣着要他死。
待真的死了,又有人为他著作、谱曲。
一个个跳出来,说与他人生某个阶段的相遇,说他是什么秉性的人。
披着他的皮恫吓四方。
兜兜转转百年来,一个死了的人,比活着的人还受关注。
盛辜月掌心轻拍,默然听完,阴森寒意愈演愈烈,像阴魂聚拢,将他冻得脸色微青。
自怀中取出珍宝匣,轻旋玉扣,弹出一粒丹药,两指捏起,抵在唇边,盛辜月先吞食了一颗,缓了片刻,他面色稍霁,又拾了一颗喂给姬影。
“当真是,可怜。”
盛辜月摩挲所谓可怜之人的鬓边,捻起一缕发丝,揉在指间,似拈花在掌,爱惜非常。
“若没有这些天材地宝吊着一口气,你我都是个要死的人。”盛辜月笑了,指腹轻蹭颤颤巍巍的睫羽,他道,“你醒了。”
反胃。
晕眩。
心脏如在喉咙里蹦跳,伴随轻微耳鸣,姬影似从云巅跌落,眼神略微发直,视线不自觉地看着男人说话的唇上。
他声音沙哑:“阁下是……?”
男人压着他的唇,嘘了一声。
“——在一切开始之前,请你先回答我。一个人在三魂俱碎的情况下,是如何活下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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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无名·少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