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各位爷,里面请。”老鸨笑靥如花邀请周毓等人进阁。
此阁门可罗雀,来往的人甚少,只看几位色衰歌女抱着琴坐在花台上展喉,她们嘴中唱着易子寒还未前往皖芷时最流行的曲目,身着衣物制作裁剪简易。
老鸨顶着一张笑容灿烂的脸为三人选来几个年轻的花娘道:“各位爷儿们就随意挑。”
说罢就又给诸位介绍道:“最右边那位叫做绒株,诗词歌赋背得好!我想来各位爷都是读书人,应当是合得来的;那个叫度娘,京城水镜台过来的,会唱两句小曲儿;中间那个叫玉手,小男子嘴甜得很,也爱说些好话;这个名叫钗君,他善舞,给他一把扇,他能翻出十来个花样儿;我面前这个叫醉雀,娇娇弱弱,是闭月羞花,弹得一手好琵琶,我都嫉妒不来呢!”
“爷儿几个随便选,保管开心就是了!”
易子寒听到介绍便也大致猜住皎玉不在此处,若贸然询问,怕是会引起怀疑来,三人一个对视,便将此事先行搁置,旁敲侧击为妙。
“玉手。”周毓向其招手。
“哟,姐姐”耿谣将手中的扇子一开挡住嘴笑道,“姐姐你好快一张嘴。”
周毓无奈叹一口气道:“哎,妹妹就莫拿我寻开心了。”
耿谣笑着,望望坐在周毓身边的玉手,又望望剩下的花娘,眼如秋波道:“姐姐喜欢嘴甜的,我便不和姐姐抢,我喜欢翠柳月下醉,燕莺恰恰啼。”
醉雀顿时羞红了脸,耿谣将她拉过来坐在身旁,左手揽住醉雀的肩,右手放下折扇拿起桌上准备好的钓诗钩来喝。
易子寒细细思索三人的身份后,点了度娘的名。
只是水镜台的名字太过耳熟,度娘似乎也不像是会随意僭越之人。她卑躬着身子在易子寒身边坐下,捧来一碟子莲花酥。
易子寒示意其放在案上即可,度娘眼神坚定地履行客人的命令。
女孩身着胡粉抹胸裙,外套金丝绯色大袖袍,头戴大朵牡丹花,看起来年纪尚轻。
“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委屈吗?”易子寒问道。
度娘摇摇头道:“没有。”
“你不用紧张”易子寒安慰道,“我有喜欢的人,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度娘不再说什么,她似乎是一个清冷的人,不愿对客人的想法有深入的了解。
易子寒后知后觉自己说破了一个泼天漏洞,于是脸不红心不跳补充道:“来钱塘走得累了,近处未发觉一个可以落脚歇息的地方,便来到此地。”
度娘闻言松了一口气,易子寒心知这样的人不好套话,于是佯装认真聆听花台上的曲目。
“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云偏。我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瑱,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这是《牡丹亭》吗?”易子寒问道,“我记得,这是二十多年之前的曲子了。”
“是了。”度娘恐怕怠慢客人遭老鸨毒骂,于是附和道。
易子寒拿起桌上的一杯“扫愁帚”问道:“近些年来不是流行《祝婚书》吗?为何不唱?”
“斥资扶举我们的东家不喜欢”度娘道,“她说了,谁都不许唱这词儿。她颇喜欢《牡丹亭》,所以人少的时候,我们就唱这首,人多了再换几年前流行的。”
“你们东家,是一个独特的人。”
“年纪很长一个女人,唤作娄炜,听说以前是个很厉害的诗人。年轻时出祸患瞎了双眼,如今在江南一带游走,时不时回来一趟。”
易子寒又问道:“你呢?今年多少年岁了?我看你很是年轻漂亮。”
“小女……芳龄十八。”
易子寒道:“为何离开水镜台呢?我曾听京城的人说过,那个地方很好。你又那么年轻。”
度娘说道:“那也只是外人看来好罢了。里面都是一群不公不法之人。”
“不公不法?难道那里厚此薄彼吗?”
“不是。我是被赶出来的。我不服他们在背后咒骂春容前辈,便与梨园里的人打了一架。”
“春容?那是谁?”
“那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如若公子愿意听,我可以给公子讲述”度娘卸下防备道,“春容前辈名叫唤亓懿偲,因戏唱得极好,为水镜台的戏子,是当时最有名的名伶,众人因其擅唱白扇美人而喜称其“亓元春”。二十几年前,贵商龙家家中老祖宗过六十大寿,诚邀元春去唱戏做寿,这龙家的主君见了元春心里十分的喜爱,便请元春姐姐留在他屋里,元春姐姐哪肯?从龙家出来以后便求她的师父,她的师父是个明事理的人,一口回绝龙家人的请求,就连那老祖宗的脸面也不给,这便触怒了龙家人的脸,夜里派人来点燃水镜台的楼阁。这龙家家底雄厚势力庞大,提出若是春容肯去做主君的妾室,便修缮水镜台,并给予水镜台巨资。春容明白此事因她而起,于是便跪在御鼓前求朝廷给公正,为表诚心,大冬天地抬来一盆炭火——以火毁面。
朝廷的看到此事发展成这样,自然是帮着她说话。只是龙家家资雄厚,无法动摇,龙家人便借着朝廷罚他为由日日与梨园内的人挑起争端,梨园内的人不敌来者,便开始恨起春容来,认为春容是在自命清高;有的则说是她去了龙家,大家便不用这么受苦了,她自己还攀了高枝当凤凰,一辈子有人养着宠着有什么不好;有的呢就说是她早就和龙家的那位有过感情,只是钱事没谈妥……
总之,那些话歹毒得很,时间久了,也便没有人同情春容。大家都厌弃她,终归便是觉着水镜台受的一切苦难都因为她的造次。幸而当时有春容她师父护着,才勉强在园儿里说得上两句话。
可这师父一过世,她没了面皮上不了台,理所应当沦为水镜台的阶下囚。众人合起伙儿来将她关在破烂的屋子里,最终脸上的伤口恶化,也没扛过一个冬天。”
易子寒闻言便是心口一疼,于是问道:“所以你是帮着亓懿偲说话才被赶了出来?”
“听说前辈到死都没掉一滴眼泪”度娘微微颤声说道,“如此刚毅之人,死后还要背负做鬼的骂名——当今的人,个个都得意得很,没有江山非称帝王,面上一张人皮,内里几副歹心,还要自个儿编排些歪理来堵住真相的嘴。”
说完便轻声唾弃道:“都是一群脑袋被树雕的家伙。”
易子寒点度娘的初心即是因为“水镜台”这三字太过吸引人。梦里那些唱词皆如同台上的曲调,也如同闫纯环座下的舞蹈。
这是否与闫纯环有关?若单从唱词这一面来讲,关系的确有,但太过牵强。在前世他入狱的前夕,闫纯环莫名来到他的檐下,从此以后,戏珠二龙不再遮掩眼中的杀伐,将纷纷繁繁的过节算在萧兰头上,将其视为二者揭露矛盾的喜秤。
那么闫纯环的目的除了明婼还有谁?若她真为憎恨一种代表符号,为何屡次将目标投在他易子寒的身上?进入魂界的唯一入口已在李萘萘安葬入土的那一刻起永远封闭,所有的线索在大陆的尽头斩断。
以闫纯环的能力,她有三次下手的机会可以毫无破绽的取易子寒的性命不助他入轮回,可她没有——她不但没有,她还告知易子寒一些极为重要的信息。也就是说,她与易子寒的关系,只是短暂的相互交叉,最终分道扬镳。
那年江南焱州处破败的楼宇,是否与闫纯环有关?金雀倒地代表了什么?我呢?我成为了谁的目标?
易子寒细数自己前世的人际。崔嵬、笑晏……不可能,那是家人,大家以诚相待,为何会相互残杀?慕容遥……似乎也不可能,他为简单而平静的生活来投靠易子寒,虽是遭遇了一点罹难,但不至于对易子寒恨之入骨。慕梦瑾……
易子寒的心尖尖颤抖,心中一扇笨重的大门试图将对慕梦瑾的猜测堵住。不是,绝对不可能是他……他那么好,是我亏欠他。
阮威。
大名忽地在最合适宜的时候取代即将喷涌的情感。
上辈子唯一与他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就是阮威。
骄横跋扈、色厉胆薄、势焰熏天……这些词语似乎是形容阮威的最佳选择。
可他怎么知道我活过来了?
问题再一次回到抽象。山上不可能有人知道,山下呢?
若与余家相见的时间提前到几天之前,那么一切都说得通。可事实证明,遇到不知名宿敌的那一天彻底坐实此事与余家无关。
度娘见易子寒陷入沉思,便也觉得轻松,心里虽是忧伤春容的处境,不过到底也暗自高兴身边人讲理,于是拿起桌上的莲花酥啃两口,继而关心起同僚来。
玉手坐在她的对侧,被周毓掐着手腕问些什么。玉手微微低头回答着,三两句便将周毓说得要喝两口欢伯。的确,与老鸨描述的符合,玉手此人最得意的当是他那张妙语连珠的嘴,其次就是被视为千秋绝色的脸和点得一壶好茶的双手。他常穿一身白色鹤羽衣,幻光眼尾当真是要勾人的心魂去。
想到此处,度娘只能微微叹气。玉手之前非是聊墨,而是钱塘最繁华酒阁“芙蓉楼”的人。天知道他因为什么事才来了聊墨阁。
总之他们聊墨阁的人,也算是半个知音,个个都是前半辈子河东,后半辈子西凑。平日里很少开门接客,东家也不要求,只是派他们这里那里的跑,有时是找一件儿衣服,有时是找首饰,闲下来的时候教给他们几首过时的曲目,日子也就这么过来。
斜侧,只见耿谣一手撑着头看着身旁晕晕乎乎的醉雀,也在交流什么。所以度娘此刻便更庆幸是自己先开口讲的故事。
“钱塘近日里有什么稀奇玩意儿吗?”易子寒看着一旁独自高兴的度娘,问道,“我们初来这里,还不熟悉呢。”
“若是山珍海味之地,则取芙蓉楼;若是公子不想花太多钱,便去枕寒山。”
“原来如此……枕寒山?那里除了层峦叠嶂,还有什么吗?”
“奴婢不曾去过山顶”度娘说道,“奴婢只是去过山下的庙里烧香拜佛。公子若是想要求神仙菩萨什么事,也可以去。”
易子寒便也发觉度娘在刻意隐瞒什么,于是不打算再问下去。
大抵是一路上车马劳累,易子寒觉得饥饿,继而拿起桌上的糕点欲放入口中,却在花台上坐立的琵琶女身后的墙柱处见一人,她背对众人坐在墙柱旁的圆凳上,微微侧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