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子寒诚挚邀请慕梦瑾做客。
慕梦瑾并没有拒绝,在沉默中随前人回到府上。
虽说高门显户规矩繁多,但平日里就只有一个主人独来独往,所以那些纷纷繁繁的规矩也就省了去。
月赦按着易子寒的意思在后院的亭子里摆了一桌,便又下去为客人安排房间。
“前几日演武会的事你知道吗?”须臾,慕梦瑾开口道,“近几日各门为这件事争执不下,我想来问问你的建议。”
京城是一切信息的汇集之地,皇座是一切权力的归根之椅。京城内的人家无论大大小小,皆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东家之瓦西家之湖都修葺得小心翼翼,远及天狼终年不化之山之雪崩,近及某家夫妇摔玉之合离,皆会传入各路人的耳朵里。
当然,这都是小道消息——那朝廷呢?学宫呢?各门都在议论的事情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
“不知道。”易子寒本人十分诚实地代替各路人回答。
慕梦瑾似乎知道对方的态度,只是神色黯然道,“阮威失手打死了余家的一个门徒。”
“什么?!”易子寒几乎惊叫起来道,“这么大的事儿?”
慕梦瑾扶额微叹道:“果然,如我所料。阮氏将解决此事的全部精力从死者移到了舆论。消息截断得如此之快。”
“他们长者行于麓下,但此讯息不该上不了朝廷。”
“那是他们没说出口,平日里各门又独善其身,大家都不知道罢了。”慕梦瑾放下手中的白瓷汤勺道。
“什么意思?”
“你必然知道庄荣。”
“庄荣?吏部尚书?”易子寒与其是陌生人的来往,并未接触过。
“阮氏长者龚玉珍的儿子与庄荣媵妻之女庄月兰之间缔结姻亲。庄荣正妻杨渼是现今大理寺卿杨余长姐,杨渼与庄荣之间一直以来并不和睦,媵妻杨桑成是杨余父母的庶女,其与庄荣多年恩爱”慕梦瑾解释道,“之前这些关系是各门中不曾知道的,多是因为龚玉珍远在京城又不张扬。此次重事后,阮氏便变相向余氏坦白。当然,坦白的目的多是想让余氏忍气吞声。”
“原来如此。不过他怎么会失手杀人?”
“他的确是法力用得过了点,但也不至于置人于死地,此事还待追查。”
“死者与阮威之间认识吗?”
慕梦瑾摇头道:“二人在演武会上第一次相遇,况且死者此前在余门成绩并不突出此次第一次踏足演武会。”
“…………这下就难办了。阮氏什么个说法。”
慕梦瑾再次放下手中的筷子道:“捏造。我方才不是说死者此前在余门成绩并不突出吗?不仅如此,此人平日一贯独来独往,未与门里任何人深交,也不常与老师交流,所以此人的行事也不受人关注。这就给了阮氏很大的空隙去胡言死者与阮威的关系。”
“阮威怎么知道此人独来独往不善人际的?他的师门怎么知道的?”易子寒问道,“按理来说,案件应该着眼于凶手的作案动机和原因而不是受害者背后无关此事的私生活。”
“这就是疑点”慕梦瑾说道,“阮氏知道这个空隙一定来自阮威,那么阮威知道这个空隙是来自于哪里呢?这是我们驳回阮氏信口雌黄的理由。如若他们将那些空穴来风的谣言公之于众以来保全阮威,怕是会倡导一部分群众跟他们一起附和原谅罪犯,这是我们这些门派的失职。此外,于他们而言,获得群众的追捧只是麻痹内心愧疚和恐惧,放大罪恶炫耀的唯一收益,但若人云亦云不久就会传入皇上的耳朵里,虽说上有庄荣下有龚玉珍,但总有人敢于质疑,总之就是风险大于安全。所以最有用的方式就是堵住别人的耳朵,用‘我们会给出原因’来让我们先闭嘴,再动用强大的权力将死者的冤屈踩入地底。”
“他们在赌你们会忘记那个人。”
“不是赌,他们是有八成的把握大多数人会‘忘记’”慕梦瑾思忖片刻道,“怕他们的主动忘记,恨他们的不如他们只能假装先忘记,主张正义的在其余事情的囤积下渐渐忘记。”
“对于大多人来说,那死者只是手段罢了不是吗”易子寒道,“是谁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人的死会不会对他们带来突如其来的手段。生命及尊严在他们手里是一团泡沫——除了他们自己。”
“所以当初你也是手段”慕梦瑾道,“不过他没有成功,此后也没有再见到你。”
“这小子脾气暴躁,目空余子不可一世。记忆里我首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不满我了。”
“因为?”
“之前我以为,是他觉得我的家世好过了他,这般那般。但从那次演武过后就不确定了,我总觉得他就算真是气愤我夺了他的光彩,也不至于大动干戈来杀我。”
“……的确如此。”
“总之,感谢你的提点,至少说我会小心庄荣等人,无论对我还是对师门。”
聊天时外面淋淋漓漓下起雨来,易子寒便又问起崔嵬笑晏等人的情况。
“师父委派下面的人前去景鸿支援,前几日返回的信件中提到了,好处是没有人葬身于火海或者伤口感染,坏处是四处无一完整墙壁只有剑阁因修葺材料不同而未受损伤。如今是崔嵬主火后灾地修复,笑晏主伤员救治”慕梦瑾说完,看见易子寒脸上泛起忧愁的微波,于是补充道,“你不必太过忧心,罪不在你。”
“官衙呢?他们没去吗?”
慕梦瑾摇头道:“他们去了。去了一天。但结果不知。”
“如今京中也没有他们的具体消息。”
雨还在下。
应该说一直在下。
它们穿过亭子打在人脸上。
府上的丫鬟见此不免担忧,于是拿了伞来接二人回到檐下。
她告知易子寒客房已经收拾完毕,并向易子寒传达忱絙送来账本给他查看的信息。
“知道了,你让人拿来放我屋里吧。”
丫鬟急忙道是,便领着慕梦瑾去看屋子。易子寒自己回去,心里想着今晚能不能将账本看完。
他不是没查过账目,但他看见成串数字就想吐。
那是与生俱来的习惯。
白日里的劳累又在数字还没入眼时姗姗而来,于是易子寒拿着账本从桌子上滕到了床上,又在床上颠倒了三次头和脚,最终滑下床,以头朝地脚朝天的方式想把流失的数字从高浓度的身体里灌入低浓度的脑袋,最后数字没看两眼倒是吃过的晚餐撞击胃部使得人恶心。
好,那就以人类的正常姿势扎根在木地板上吧。
在以正常姿势端坐几秒后,易子寒站起来,前去叩响了客人的房门。
方换上睡袍的慕梦瑾光着脚推开御风的木门,深夜迎来屋主和账本的光临。
“……”
学会查账本是每个弟子必修的课程,以账目课上教书先生说的:“即便你不待在此地,至少出去了不会被饿死。”
但对于易子寒这种从一开始就在课上睡觉的人来说这条路是根本没在考虑范围之类。 “……”
“厨房,四月二十五,早出半两白银。”
易子寒:“…………”
“厨房,四月二十五,午出壹两白银。”
易子寒:“…………”
“厨房,四月二十五,晚出贰两半白银。”
易子寒:“…………”
“后花园,四月二十五,劳工日薪水共出柒两半白银。”
统共念了十几项,慕梦瑾便抬起头来观察眼前的人。
他们二人坐在靠近床榻的地上,此刻易子寒将头歪在床侧,微微睁眼,迷离着未分辨满屋乱飘的数字。
慕梦瑾:“……”
他微微倾身去看易子寒的脸,易子寒登时瞪大双眼又倒在地上。
“……好难听。”
“我的声音吗?”
“不,你的声音很好听……是有好多数字在袭击我。”
“…………”
他在地上安静地闭着眼睛,小憩在凉凉的地面,如同在百花盛放的温柔日光下,身旁的同伴叫醒他:“诶,起来了,到了,别睡了。”易子寒便悠悠睁开眼来,心中莫名有些好奇。
他也不是第一次去别师门,只是从没去过传说中的“宗门”。虽说师父与青重径相处甚好,但也不是说去就去的。于是便开始猜测青峰是如何的“金碧辉煌”,里面的人是如何“以礼待人”。
青宗向来高洁,屹立群山之巅,隐没尘世之外,古瓦陈墙,飞鸟祥云。一副楹联藏在藤蔓盘绕的墙柱下,年代悠长,在年轮的镌刻中与墙柱的青苔缠绵在一起。
写曰:“一生一清风,雨中幽兰;一世一双人,花中并蒂”。
“怎么没有人?”
崔嵬疑惑。
说“没有人”还是绝对了点,应该说“没有多少人”。偌大的空间却只路过了几串不深不浅的脚印,他们像是来自四季投射在地上的斑驳光点,与坑洼的石砖、废旧的书阁、窗台的倒影嵌合,如同千年前粉刷的古画。
走过青宗独有的“雨径”,感受了一番小雨淋漓后,几人来到一长廊。而青重径走到这里也便停下了。转过身子来,道:“我让人带你们先去换衣服,有什么事,问同门即可。”草草几句,交代完毕,转身带着一直沉默不语的慕梦瑾走过长廊到另一边去了。
易子寒心道:这……这么草率?
回想以前去其他习门的时候,那些掌门是巴不得把他们的耳朵都说穿,怕他们伤了皮肤动了这根筋那根骨不好与季知行交论。
前来带路的下人将一块深色汗巾披在左肩上,挽起裤腿,侧手打开收拾好的院子门,请几人进去。
他交代道:“后院儿里的泥巴地和池塘边还是少去的哟,虫多得很,咬伤了可不好整。实在是被咬了,就找我拿药来,我一贯是在后山的百草园里的。”
笑晏问道:“你们这里……有什么规矩吗?”笑晏一贯遵守师门规定,从不逾矩,而且在这种模糊不清的情况下,他肯定是要问清底细的。
药夫道:“公子,我们这里只遵循严于律己,因为青先生认为,只要能够自觉自律,没有不能够做到的事。”
笑晏又道:“那……我要是有问题呢?”
药夫闻言将帕子从左肩甩到右肩道:“我跟你们讲讲吧。我们这里课是不多的,约莫便是武,射,御,史,礼,医,书,术,乐。统共下来按着自己想学的轮着上,一天再多就一节课,其他时间都是自己的。所以嘛,老师也是这种德行,有什么问题课上问了好,实在是必须马上找到的,就到南奉楼去找……不过……找不找得到就看缘分了。”
说完继续道:“青宗学生不多,大多是在这里静修的学者和隐居的异客,他们不常与人打交道,你们便不用担心人际问题。”
“我走了,今儿的草药还没看过呢。”
“感谢慢走。”
笑晏道:“一切靠自觉……”
易子寒道:“你们见我自觉过吗?”
崔嵬道:“对不起还真没见过。”
易子寒道:“没见过就对了。不过……倒是他说不用管我们……倒是个好事。”
笑晏道:“也是,师父那里管得极严,不过,怎么又成好事了?”
易子寒道:“诶,在师门三百六十天师父天天盼我们成状元,既然没给我们安排其他的活动,好好玩儿几天也行。”
笑晏道:“这……好像是可以。”
崔嵬道:“人家都好心收留你了,你就好好过吧,别不要脸了,小心师父放不过你。”
笑晏无奈道:“你俩别说了车马劳累还是来换衣服吧。”
易子寒脱下鞋子来第一反应便是去看伤口。
那伤口虽然止了血,但还是没有愈合,因为还淋了雨,裂口周围还有微微红肿。既然疼痛已消去大半,易子寒便用手指去戳了戳伤口周围,没感觉。
如此,易子寒便更加放心了,脱掉那一身血腥的衣服换上素净白衣。
从未来过的地方,当然是相当好奇。
逍遥自在。如若换成在师门,季知行怎么会看得惯这种无所事事的作风,恐怕早就他们当着太阳站两个时辰来反省自我。
三人在如此清幽的地方,当然不好意思吵吵闹闹,走得规规矩矩。可这些都是表面功夫,人后也是你追我赶。
绕过一个长廊,就看到一个小塘子和一座桥,三人向着桥走去。
绕砌琴声滴暗泉。
三人闻着琴声转过去,便见一个女子跪坐在一张古琴前,一本折卷的书随意丢在草席上。
其身着竹青色透丝长袍,内搭雪白蚕丝长交领,头发一并绑在身后垂在腰间,眉似利剑,面呈刀光,宛若溪水之神。
她见桥边站了人,便转头来看。
“原来是你们。”
“你认识我们?”
“嗯”她站起身来淡淡自我介绍道,“我乃青重径大弟子隋鹤,这厢有礼了,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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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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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青宗几日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