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丧钟鸣,玉帝亲泪撒,指向慈生处,满头戴孝发。”
翌日方才天明,婆子将帆布袋挎好,早早儿地上了街市,本着越早上街市人越少走得越快的理念,她要去赶从京城至当术州的车回乡下去,却不想今日的街道上挤满了人。
“午夜丧钟鸣,玉帝亲泪撒,指向慈生处,满头戴孝发。”
“南蛮戍狄近,同根煎苦煞。”
“北辰福禄远,黎氓河边骨。”
婆子不是个读书人,听得似懂非懂,一心又只去赶车,便闷头穿过人群至驿站。
约好的车夫早在此处,见她来了便将后面的车帘掀起。原来车内还有二人,或是与婆子同路,三人相□□点头,车夫见其坐下便压好车帘前去移动马车。
“姐姐,你叫个什么名儿?”
坐在婆子对面的女人问道。
婆子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叫王春花,不知两个妹妹?”
“哦,她叫张艾,是陈家底下打理后院子的。我叫周娘,在陈家那里做点杂活儿,这佣期一过,我俩就寻思回家去。”
王春花点点头道:“我吗,只是给一个私塾里当下人,不值一提的。”
周娘道:“你来的时候,街上人依然多否?”
“多”王春花道,“多得很,还都聚集在一起唱什么‘午夜什么叫……玉帝哭,娘生处,披麻戴孝…………’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周娘叹气道:“太后她老人家归西啦!”
“什么?多久的事儿?”
周娘道:“昨儿夜半,你说奇不奇?咱就是说,前儿一阵子,听小姐说太后身子硬朗着,三天儿两头被叫入宫中与太后取乐,结果不曾想如此。”
张艾道:“都说命运蹊跷,当果真如此。可我瞧,街上的那等人,也不像是哀悼。”
周娘摇头道:“哀什么悼啊,没听他们说吗?国家都要亡啦,皇帝要跑啦!”
王春花唬道:“这又是哪门子的说法?”
周娘道:“这可不是哪门子的说法,这是宫中传出来的消息!陈主昨儿晚上好不容易回来了,休息到夜半,一听钟声响了,哎哟哟我的老天爷,又折腾起来速速进了宫,前院儿乱成一锅粥,至四更天,便有人传消息出来,一是太后平日素爱小姐,让小姐去守灵枢,二则是让家仆收拾东西,二位主平日里穿得用的,要陪着太岁南山守灵下葬去。你瞧瞧,太岁这一动,朝廷里大人跟着全走了,又未立监国,这两年,函谷关和萧关处不得清净,还说啊,那亲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张艾闻言,吓道:“还有这些个儿事?我每日在后院里,一点风声都闻不到。”
周娘道:“诶,不知道是好事,知道了心慌,所以我今早让你和我一起倒饬倒饬走了了事,咱平头百姓,手里都没把武器,遇事儿啊都保不全自己!”
王春花自是没想到过这种事的,只想趁这个机会,回家带带孙子孙女儿,手头又有薪水,不愁后来没有用的。只是听两个妹妹这么一说,也心慌起来,毕竟当术州离京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一天的车程,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于是问道:“二位妹妹家住何地?”
周娘摆手道:“我俩是老乡,家在小名霆山下,离这儿还远得很,今晚暂且至当术州,明儿再走,姐姐你呢?”
王春花道:“咳,我就住当术州。”
周娘似乎看出王春花在顾虑什么,道:“没啥可担心的,当术州不在主道上,平常人也不常去。”
王春花听了在理,道:“很是了。”
不过张艾似乎还未从这些事情里抽出自己的思绪,又问道:“今早街上死了个人也跟这儿有关?”
周娘摇头道:“估计没太大关系,被人抬着家去了。”
王春花道:“死了个人?”
“可不嘛”周娘道,“我今早收拾东西的时候,听我们主事的老妈子说,五更天的时候,有一买馒头的商贩子出来摆摊,至路中,忽看见一个女人,直挺挺地睡在那儿,嘿,他心想着哪个人啊这么随便,大冷天儿得睡在那里,醉鬼都会找草垫子,然后便上去瞧,咳,嘴都青了脸也白了,死了人了!商贩子吓得可不轻,人群闻声出来了,大家伙儿看看也不像是被杀的,估计是人老了,天收了,就寻了个认识的人,抬回家去了。”
此时,车夫架着马车已离开京城有一段时间,听着车内人聊天,闲时也插上两句话,道:“那两个去小名霆山的姐们儿,我可不保证山路通哈。”
周娘道:“你就放心走吧,我和家里人信都通了,路宽敞得很,钱一分也不会少你的。”
众人说笑一回,王春花也没心情去计较京城里的事儿,便和大家扯起家常。
周娘和张艾虽说比她年轻,但终归年龄也不小,陈家是大家,能在那里做活儿的男男女女没有一个是闲人,二人又健谈和蔼,所以和她们聊起来也倒是轻松。
“午夜丧钟鸣,玉帝亲泪撒,指向慈生处,满头戴孝发。”
“南蛮戍狄近,同根煎苦煞。”
“北辰福禄远,黎氓河边骨。”
“陛下”锦穑身着麻布服,头戴白帽,道,“你不能抛弃你的子民。”
于贤道:“朕何时说过?”
锦穑道:“陛下,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母后去世必然悲伤,但你离开京城,就是入了虎穴,边关已然战火纷飞,天狼两面夹击,若此时京城未有真龙坐镇,怕此事难全。”
于贤冷笑道:“那母后的遗嘱,如何履行?让于启去,是这个意思吗?”
锦穑道:“陛下,母后请将遗骸归故土,灵枢停西乡,作为后辈确实该履行,但不能不看形式。陛下与亲王反目成仇已伤及母后,如若京城再失守,我们拿什么去和祖宗交代,去和百姓交代?”
于贤将手里的茶杯狠狠放在桌上,道:“锦皇后,所以你到底以为我做错了什么?嗯?那小子将火把烧到了我眼皮子底下,我留在这里当靶子吗?这是再好不过的一个机会,棋局就差这一步了,难道不该吗?”
锦穑站在原地质问道:“难道该吗?此举一差满盘皆输,他一直在悄悄灭掉你身边的所有人,难道陛下你不知道?你囚禁萧妃就动了他的眼线,就此一点足以随时发起逼宫威胁京师安危,更不要说如今函谷关处上夼将军日夜征战。”
于贤不耐烦道:“你到底在争些什么?”
“你太渴望胜利了陛下,可这随时都可能付出我们承受不起的代价。”
“朕已经忍受他到极限了。”
“陛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手底下的人已经在你的眼皮底下猖狂行事?你一有动静他们就有计谋,你想要了结与他的旧怨,就必须一个个将叛徒铲除。陛下,棋走一步很短。”
“你呢皇后,你背叛我了吗?”
锦穑:“…………原来陛下也会怀疑我。”
“你回答我,皇后”于贤起身道,“萧兰和你争那么久,你真的不为所动吗?你真就不怕哪日我废了你立她为后?”
锦穑冷笑道:“陛下,我从来不需要别人来证明我,萧妃事已至此之荒谬,陛下有时间纠结臣到底在不在意,不如替你的萧妃追查那两个人是谁。”
于贤冷声道:“无论如何,朕将在七日之内离开,皇后你自作决定吧。”
说罢,便又坐下翻看奏折。
锦穑闻言,沉默良久,开口道:“臣请陛下,留臣此处监国。”
于贤将手中折子一合道:“锦后,你等这一天很久了吧。”
锦穑完全想不出他会来这一出,道:“所以你到最后,连我都不信了是吗?”
于贤冷笑道:“我从未相信过任何人,你如是,牢里的人如是。待此事过,巡抚该回到其执掌的地域,你或许该回家省亲。”
锦穑再无一言,便先行告退,径直回到灵枢存放之地。
罗浮在门外待锦穑远去后,方进屋来报告道:“陛下,左右羽林军已布守京城及禁宫,南都那处已重修连翘宫与敬孝殿,位于钟楼之内,可作禁宫之替。”
于贤问道:“嗯。连翘宫分部如何?”
罗浮答道:“面南背北为储尊殿,后者为川芎殿,再后者为玄参殿,中者可做掖庭,外墙隔开左右四屋以作办公之地。再修葺最外墙,内有一百二十间屋,以二、三间为一群,以墙相隔,可为一家。此次随太后去者有和尚百人,奴已告知南都的天麻寺,其愿出和尚百人,以给皇太后念经安魂。”
“好”于贤道,“就按此办。你去传达皇后,让其快备物件,三日之后,动身前往。”
“是”罗浮刚想走,便又停住继续问道,“陛下,萧妃那里……”
于贤冷哼一声道:“褫夺妃号,贬降为嫔,夺回宫殿所有权。你去告知尚书令,让其停其父左民尚书之责,以剥削民生为罪,贬去九品乡长之伍,等待发配边疆。三日后,让萧嫔紧跟部队最末,派两个侍卫一个丫鬟跟着。”
罗浮笑着回答是,便退出去了。
三日后,送葬仪式如期进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京城向南都进发,于贤的车都出了城门,这边宫外还没有走尽。见着平日里管他们的人都先走了,后面的下人们都有说有笑起来,嘻嘻哈哈打成一片,这个要陪那个哥儿坐,那个想陪这个姐儿坐,你踩了我的鞋子,我不小心压了你的衣裳,一干人嚷嚷的让随陪的侍卫不禁头疼喊道:“别叫了别叫了,让人见了不成体统!”
可这儿哪有人听他的?依然各闹各的。
“你们都别笑了!”只见纹官站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喊道,“娘娘还在这儿呢!闹什么?!太后发丧,你们一干人在此说笑,眼里还有没有主子了?”
众人先是安静下来听她扯,然后其中忽地有人笑道:“太后丧的祸首都没见得哭着呢,我们没事儿人的还要被罚?”
众人一听,哄笑道:“你快让你的主子去缠着陛下求他的原谅。”
众人再一听,笑得更不得了。
纹官气得瞪着双目道:“待会儿到了掖庭,你们看着办!”
然而,一个哥儿说道:“是吗?好像现在以你和你主子的身份,还不能罚我们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又有另一个哥儿,笑道:“你们都别再笑了,待会儿回来,陛下悔一反,一天双升,三两天就又要去撬后位儿了!我们这些儿个贱婢又都活不成了!”
众人便笑得前仰后合,一旁的侍卫道:“别笑了,待会儿让你们的主事听见可不好了,快上车罢。”
众人点头称是,便都上了自己的车,跟在部队后面走。
纹官吃了瘪,心头有委屈又不好直说。等所有前人都走尽了,方回到萧兰的车边跟着。她深知此刻萧兰心境不佳,便没再多叨扰,闭紧了嘴。
至第二日日中,一行人抵达南都钟楼,再向南望,便可见法防的边界,若隐若现,若有若无,于贤嘱咐手下日夜在钟楼前眺望,自个儿入住储尊殿,将锦穑安置川芎殿,萧嫔赘入玄参殿,明婼安灵敬孝殿。
才歇下脚,于贤便问罗浮道:“朕的皇后呢?怎么不见了。”
罗浮道:“陛下,皇后娘娘在敬孝殿守灵。”
于贤点头道:“你去把朕带来的果脯拿给她,告诉她味道刚好,不甜不酸是她喜欢的,然后把她请来。”
罗浮当然知道陛下的心思,便笑眯眯地拿着攒盒去了。
一时就引着锦穑进殿来。
于贤还未示意罗浮出去,罗浮自己识相地先滚了。
锦穑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前道:“陛下唤臣何意?”
于贤将她拉到软席上去坐下道:“别生气了,朕想过,你说得不无道理。”
锦穑道:“可陛下执意要来。”
“…………”
“…………”
于贤起身关上储尊殿的窗户,道:“我已派左右羽林军死守京城,皇后不必忧心。”
锦穑问道:“那你呢?”
于贤道:“我自有我的出路。”
锦穑又道:“陛下,易子寒跑了。”
于贤闻言,并未有太大举动,淡声道:“不奇怪。但他跑不远,那小子我没看错,不过朕倒是在想,他为何不愿直接向我说出真相。”
“陛下既然都看在眼里,就应该懂得他的忠心。”
于贤冷笑道:“他可不是什么忠心,他和他父母一样,只能算作良臣,都带有自己的目的和私心,为朝廷所付出只是一步。他会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但我这里或许留不得他。”
“陛下留不得他,为何当初还要招他?”
“当然有我的理由,皇后,你问我这些问题,心中应该就已经有答案了,只是想确认一下,不是吗?”
“陛下,如果真的如此,我宁愿陛下的身边只有良臣,没有忠臣。”
“你呢,皇后?你是良臣还是忠臣,还是说,你是…………奸臣?”
“陛下,臣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如此简单的问题上与陛下争夺。你唤臣来,只是为了探讨此事吗?”
“朕只是不想让你生气,是你先提起的。”
锦穑无奈道:“所以如今陛下的棋走完了,就该翻盘了,再烫手的棋子也会变得让人厌恶,你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丝愧疚,还是说全是疑心?”
面对发妻的质问,于贤本来大好的心情彻底跌入谷底,良久,道:“你继续去守孝吧,朕不想和你吵。”
锦穑早就不想在此地久留,起身就走,至门前方道:“臣从未想过与自己的盟友自己的爱人决裂至此,陛下,你心何在?你若是想讨安慰,不如去找萧兰,她比我会附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