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余道:“我只是收集证据后听命抓捕,至于你的同窗,大抵是因为受到弹劾被缚入京,过了未时我等自会将其移交麓下学宫,由其与礼部做最后的职位定夺。而你的下部,本是生死由你定,但你既都如是说,我便不好再参与你的家事,我会派人遣散你府上所有人归还原籍,且暂时封锁汝府,以待上令。”
易子寒:“………………”
“哦,我差点忘了”说罢,杨余递过来一封袋,道,“有人向我递交的罪证书以及上级给的逮捕令皆在此,不日将交付你手上,你且看罢。而如你所说,审判之日,我要你自证清白之辞,当然,在这之前,我会着手调查。”
易子寒道:“那还请杨余大人,主持公正。”
杨余不再作辞,随大理寺少卿移出堂内,径直出了义平坊。
继而又来了两个人,将易子寒押了出去,关押于御史台下台狱。
二人走后,易子寒先是对崔嵬一等人忧心,后又对所谓之“大理寺卿”起了疑心。
不过此“疑”非是因疑虑而起,或是因为奇怪而始。
真奇怪,为何他前后态度不一,之前还是咄咄逼人以人命相要挟,之后又秉公无私。
他不敢肯定杨余确实与陈述之站在一起,但起码有一点可以肯定,杨余确实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手上封袋内的完整弹劾原因,就可说明一切。
当有人为杀死滋长的秘密而将怒吼强加罪名,埋在终年不化积雪下的冤魂将如何为秘密主揭开因恐惧而愤怒的心腔。
但他想,本不该这样啊,为什么呢?是自己太过弱小吗?他只想要一个答案,一个人的力量太小,不足以一场声势浩大的声讨。
少顷,一位牢吏前来递与烤火盆与毡子,道:“台下潮湿阴冷,您将这些儿个用着,盆里炭火用完了记得叫人添了。”
谢过牢吏,易子寒搬了两把凳子,一把靠着墙,另将腿搭在另一把凳子上,火盆在一旁烧着,毡子搭在腿上。你别说,还真挺暖和。
潮湿阴冷的周围逐渐被局部的温暖所替代,牢吏对待像他这种“嫌疑人”的态度还算和蔼,易子寒坐在凳子上,闭着眼睛盘算该怎么向牢吏打听外部的消息。
忽地,眼前似有一道雷电闪过,他清晰地看到了它的存在,于是将眼睛睁开。
他只要将双眼睁开,便可直视一旁的火盆,火盆里的火星子在黢黑的牢狱里显得十分耀眼,以至于让能洞察一切的双眼因畏光而自动闭合了上下眼睑。
不至于啊?他虽说没有直视太阳的勇气,但就这种程度的光亮,不至于啊?
“公子啊。”
脑海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出现。
易子寒:????
他没有回答,而对方似乎并没有在等待他的回答,而是自顾自地唱起来。
“你可知,命运悲怆。
门前冷落鞍马稀,弟走从军阿姨死,商人轻别浮梁去,月明梦啼红妆时。
蚩蚩之氓即我谋,复关不见江悠悠,桑之落矣黄而陨,自悼信誓不思反。
妾弄青梅君白马,遥相顾见即断肠,聘吾为妻终年弃,秋在高堂悲白发。
谓言无罪道大恩,弟兄兼逼觅良人,磐石千年不改貌,西北高楼颂双飞。”
“公子啊,何处执迷不悟?”
“吾再唱一曲《洛神》:态若洛河之神,荣曜秋菊,朝霞成绮,华茂青松,绿波芙蕖,罗衣而璀璨,华服而冠冕,柔情而绰态。
拾翠羽点花钿。
感世事茫茫,烟火乱,人情短,袖手挽留二月缓。川后静波,世人相欺,杏花可待来年绽,红颜背离归苦海。”
他不是第一次听见诸如此类的诗词歌赋,自他那日离开京城,这些优柔的辞藻就时常萦绕于他的梦境,而每一次,他便会在诗词的结尾突然转醒,再过不上几分钟,他便会将其全然忘记。
这次也不例外,方才睁眼片刻的时间,他已记不住所谓《洛神》为何样。
几日的车马劳累使其想要再次闭上双目重访华胥之时,只听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狱门外响起,一人在催他起床来。
易子寒将眼睛睁开,见者便是殿上身边的太监鹤孤。
鹤孤见其醒来,道:“皇贵妃大驾,你且整理整理,马上到了。”
易子寒道:“是。”
鹤孤闻言颔首,转身又向外跑去。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外面闯进来一排廷内侍卫,整整齐齐地排站在狱内的走廊,手持长枪,站得笔直板正,接着,方才的牢吏前来,将一会儿待见的礼仪嘱咐了一遍,便拿着钥匙站在狱门前。
一时,鹤孤与罗浮前来,身后跟着一身着翠绿洋褂,头配百合髻,左右旁插二叶山吹簪钗,正中以同色梳篦相搭,双手腕都戴二环银镯子。
牢吏见此,忙叫道:“奴等,参见皇贵妃…………”
“嗨!”罗浮一把将他拉起来,道,“不是!你新来的吧,没眼力见儿的东西,这是皇贵妃身边的大丫头纹官姑娘!”
牢吏闻言,连连道歉。
纹官笑笑,道:“无妨,又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皇贵妃娘娘的,我只是先来探探你们都做好准备没有,我要将娘娘引进来了。”
说罢,再确认了一下周围后,将鹤孤和罗浮留在此处,又急匆匆的出去。
易子寒:“……………………”
一时纹官扶着人进来,一群下人将她们簇拥着,待着狱门被打开,身后跟着的两名侍女将一张貂毛垫子铺在榻沿上,让皇贵妃坐了,又全部退出去,只留纹官一人在身边伺候。
易子寒按照牢吏所说的行礼后,静等她开口。
“你好啊,你就是蓝桥的儿子啊。”
易子寒抬头称是,便见其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的衷,修短合度。丹唇皓齿莺歌声,云髻明眸柳叶眉,面若银盘笑靥花,披罗衣以修身,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以衬肤,缀珠翠以耀躯。
怪不得,世人将其比作牡丹,其就若牡丹,张扬,华贵,雍容。
“我早想见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易子寒道:“不知娘娘,有何大事?”
萧兰慢条斯理地说道:“你自己为何走到这一步,你难道不知道?”
易子寒:嚯,不简单,我先闭嘴。
易子寒:“………………”
萧兰笑道:“想什么呢,你一路走到现在,该得到的答案还是没得到不是吗。我没你们那么多心思,只是想来告诉你,无论最后你的结局怎么样,不会影响到任何人,任何事。”
易子寒道:“皇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只是想说这些吗?还是说因为错过了时间,有的话不好说出来?”
萧兰冷笑道:“有意思,何以见得。”
易子寒道:“那日殿下邀臣共论政事完毕后,娘娘是不是在找臣?”
萧兰道:“原来你是知道啊。”
易子寒道:“原本知道,结果有急事,先走了。不过听起来,娘娘很着急。”
萧兰道:“着急已经没用了,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见到你了。”
易子寒叹了口气道:“娘娘,臣实在不懂话中深意。”
萧兰摆摆手道:“不懂无妨,不过如果你想活命就得做出选择,不然,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易子寒:“…………”
萧兰继续道:“你若臣服于我,我便帮你。”
易子寒笑道:“好,成交。”
萧兰闻言,先是一愣,接着道:“没想到你是个爽快人。”
“既然这样”易子寒道,“我已是你忠心的手下,娘娘可否告诉奴,我该做什么?”
萧兰笑道:“好啊,先把你的罪证书烧了吧。”
易子寒闻言,便将封袋拿起,转身走向火盆,而就在要将封袋投入火盆的那一刻,易子寒突然僵住,方转过身来道:“娘娘,这里面可是有殿下的诏令的,我要是烧了,我们俩可都会被降罪的。”
萧兰道:“我都说了,你臣服于我,就该听我的话,怎么第一个考验就僵住了?”
“不对吧”易子寒道,“既然娘娘将此称为‘考验’,那我是不是就可以猜测,这罪证书与诏令,是出自娘娘之手?”
纹官闻言道:“放肆!”
萧兰示意纹官闭嘴,道:“纹官,你且将外面的人全部带出去,没有我的指令,不许进来,你且放心,出了任何事,本宫自己承担。”
纹官闻言,虽觉得不妥,但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便应声将狱内的侍卫兼鹤孤与罗浮带了出去。
“你很有意思,不愧是我一开始就看中的人。”
易子寒道:“皇贵妃娘娘,请恕属下冒昧。”
萧兰道:“继续说,我爱听。”
易子寒:"………………“
萧兰冷笑道:“我当然看得出来你在逗我玩,可我可没有逗你玩,我可不想将自己的命交由别人主宰。看来亲王说得很有道理,守株也待不了兔。如今我身处后宫,虽掌中宫之权,可难免有人笑话了我去,我看着他们那张揩了油的脸,恶心。”
易子寒道:“哦?这么说来,娘娘对现在的身份并不满意啊。”
萧兰站起身来道:“小时候我总是仰慕肉食者,后来直到我走上这个神坛,才知道要维护自己的尊严是多么难的事,所以我会一直争取。”
易子寒冷笑道:“要是你们能想到这个世界上的弱势群体,我想你们的尊严会不取自来。”
萧兰冷笑道:“怎么?就凭你也想教育我?呵,得了吧,你们下等人的这些道理不过就是互相怜悯的罢了,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我想要的,不过就是和陛下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分吧?”
易子寒嘴角抽了两抽,道:“所以呢,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什么吗?”
萧兰道:“陛下对你和别的朝臣都不一样,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易子寒抱着双臂道:“呀,可我刚好就不知道呢,皇贵妃。”
萧兰眯起双眼,道:“那事情可就大了,陛下那边可是很在意我的,要不然我怎么能是皇贵妃呢?”
易子寒叹口气,合计这是被人给杀了抹干净了啊…………看来麻烦这玩意儿是不请自来啊。
易子寒思索片刻道:“皇贵妃娘娘,您既然想与陛下终老,为何还要治陛下于不利?”
很显然,萧兰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一如既往的笑容,交叠在小腹上的双手相互揉搓,犀利得眼神中透露出对眼前这位臣子“不忠”的愤怒,以及阴谋被揭发的怫郁。
不少人将御史台下视为极其不吉利的地方,这里阴暗、潮润,罪恶的囚徒在此直面地狱地焚烧,含冤的灵魂在此吟唱鬼哭。所以,这里便如皖芷,没有人愿意平白无故地来沾染一身晦气。而皇亲一族,更是如此,身为位如副后的皇贵妃,此前与易子寒从未有过半分交集,竟下狱来探查,其心可观。
再其次,她的暗示太过明显,换句话来说,她是陈穆如手上的人。从一开始到现在,许是仗着于贤对其的宠爱,她才不计一切后果,就算是史书巧妙地想要掩盖她以前的行事,都能看出其手段狠毒。当然,易子寒仍能揣测,所谓的罪证书亦是出自她手,朝廷不可能没看到易子寒在蓝关递交的公文,但罪证书上并没有写这一点。她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抓他回来,一是顺了她党的心,二是以生命相抵威胁易子寒判朝。但不管易子寒做什么选择都对最终的结果造不成任何影响,她办到了事,自有人举荐其为中宫,不过如此,顺遂心愿。
如若那时于贤想要力保锦后,敌党也会抓住此空彻底掀翻。
换句话来说,他只是一个牺牲品,对于敌党来说,他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帮他们寻找红鳞,然后召唤陞龙,与真龙一战,败则两败俱伤,赢则称王天下。
而他们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易子寒投敌,恐怕多是因为这种隐藏的“价值”,然后掩盖真相——那年那场逼宫的幕后主使,也就是他的杀亲仇人。
萧兰与其沉默良久,又换回了和蔼的样子,道:“你,不准备挽回吗?”
易子寒道:“该想如何挽回的应该是您,皇贵妃。为了达到某种目的而使用不正当手段,中宫的那个位置,我恐你坐不了。”
“没有家世,没有容貌的人,配吗?”萧兰猖狂笑道,“下面朝臣齐齐反对现今的中宫,难道陛下会让满朝忠臣失望?”
易子寒道:“我对你们的家事,本不感兴趣。但中宫不仅是一个名分,也是一种担当,这种责任,与娘娘而言还是太大了。别还未达目的,就丢了性命。”
萧兰逼近易子寒道:“你惹我试试?我今晚就让你入宫当太监。”
“是吗?”易子寒冷笑道,“娘娘深处泥潭还自以为高明,不如就告诉我,易府的诰命夫人是怎么死的?嗯?”
萧兰闻言,再不端其仪态,抬起右手便向易子寒照呼过去,只是还未打到,就住了手。
只听牢门开来,锦后慢慢走进道:“萧皇贵妃,动用私刑,可是会被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