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请罢”易子寒与慕梦瑾穿过抄手游廊达大堂处,“咳,咳,咳!”
“千大人,许久不见。”
千蘋柳坐于大堂太师椅处,用手帕揩揩嘴,又向二人招手道:“快进罢。”
于是二人再次落座——朝堂上,仿佛所有的事都会经过攀谈来解决,再不济,便是声讨,如若还无法解决,当然就只有刀剑相向你死我活了,当然,那是最后的选择。但易子寒还是觉得过分了点,自他入朝来,他仿佛时时刻刻都在攀谈,人家的棋靠手,他的棋靠嘴。难道,他一开始就出错了?一开始的出仕,到羡煞旁人的正二品,他能察觉,朝堂之上无数只炙热的双眼正在注视他,只是因为他长期不位居朝堂之上,对方还无机可乘。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掉入了一个深渊陷阱,来时,君辅宣告的圣旨,陈述之殷切的话语,以及于贤势在必得的眼神——他们知道他会来,朝堂是光辉的代表,没有人一开始就会选择黑暗。
事实证明,他们对了,事实再次证明,他在与一股真正的黑暗展开殊死较量,那就是贪婪。至于结果——他想,只会有输者,不会有赢家,棋盘会被掀翻,和平过后,等待重新开局。
那要是现在宣布退出呢?来都来了,军令状已下,走了就是逃兵。
想到此处,易子寒思绪逐渐紊乱。心里面有个声音,在呼唤他放下刀枪来,随着时间的流逝,遗忘去罢。
遗忘什么?师父?崔嵬?笑晏?还是说他的父母,他心中的人?
忘记什么?过去的人?现在的事?未来的期许?
他们都何其重要,他能做到的就只有遗忘自己。
然后自暴自弃?那还不如死了算了,活着就是诈尸。
………………
陷入思维的漩涡中,像是迷了路,千蘋柳具体说了什么,他是真的不知道,所有的应答皆是由慕梦瑾来完成。
“易主,你说千某这句话对否?”
“…………”
“易主?”
“………………”
“………………”
不知不觉中,有人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低声道:“易子寒…………”
“啊?哦,你说得对。”
易子寒:他说了什么?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在师门听师父讲学时。
他不知道因为开小差,打瞌睡,被师父罚了多少次。
千蘋柳:“…………”
“哈哈,可是因为这天气太过于潮湿,使人走神了罢”同样坐在紫藤椅上的何妤温婉地笑道,“小事,小事,我也经常如此,反正也没有说什么不得了的大事,我让阿淮给几位泡点莲子心儿茶来,清清心吧。”
“谢大夫人体谅。”
何妤摆摆手,笑着表示不必多礼。
自家媳妇儿已开口解围,千蘋柳也并没有计较下去,道:“易公子,我还是叫你公子罢,叫易主老让我觉得坐在我面前的是你爹。”
“千大人随意就是。”
“公子,你难道就没什么问题想问我吗?”
“千大人,你这么一提,还真有。”
可说完这句,他立马就后悔了,然后转过头看向慕梦瑾,冲慕梦瑾抛了眼神。
慕梦瑾点点头,显然已经知道了易子寒的小心思,道:“千大人,易公子有话不好讲,就由我来问罢。”
千蘋柳颔首道:“直截了当罢。”
“我们此次前来,只是想确定一句话:静如止水,水流归海。此句,千大人如何得知?”慕梦瑾低沉的声音,快压破了屋内潮润的空气,像是审判,但又像是从口中随意说出一样,不紧不慢。
千蘋柳眼神中似乎闪过一丝慌乱,然后恢复平静。
“你们能读出其中的深意,千某万分佩服”千蘋柳道,“易公子,你当初是为何而出仕的,千某就是如何而得知。”
慕梦瑾没看易子寒的反应,继续道:“所以,千大人愿意助我等一臂之力?”
千蘋柳呵呵笑道:“我还未想好。因为现下,我站在哪边都是叛徒。”
慕梦瑾道:“那是千大人的抉择,小辈无权干涉。也请千大人放宽心去,无论是严刑拷打,还是汤镬车裂,我等毅然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千大人的一根毫毛,那张纸条我已销毁,不留痕迹。”
千蘋柳没再作声。片刻后,道:“易公子,还有你的这位同伴,你们二人,请万分小心,其余的道理,我想二位应该懂的。”
“千主大人,殷…………”
前来通报的院公瞟了一眼易子寒和慕梦瑾,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说吧,不避讳。”
“殷亲王来了。”
千蘋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叹了口气,再次恢复原有的平静道:“那还犹豫什么?快请客。”
易子寒再次转过头去对准慕梦瑾,轻言道:“于启?他没在边关吗?”
慕梦瑾问道:“圣上的弟弟?”
易子寒道:“嗯。”
“你可曾见过他?”
“见过,十年前。”
“………………”
“圣上说,他在边关。可如今,他却在江南。”
“不必担心,接下来,少说话,交给我。”
“千先生好久不见!哟,怎么还留了客人?!”
来者身着赤红金丝飞鱼服,腰配蓝田暖玉,右配容臭,头戴乌纱帽缀南红玉,一双凌厉瑞凤眼似刀锋划过整个大堂,其人开口放荡不羁之音,并带慵懒贵族姿态,双手闲散背于身后,闲庭漫步,又像是随时都可从手心里翻出一把火来,焚尽四海八荒。
他的身后并没有跟来人,看得出来,亲王殿下是自己来的。
“鄙人易子寒,见过殷亲王。”
“鄙人易府手下将慕梦瑾,见过殷亲王。”
“易子寒!”于启突然眉开眼笑道,“你怎么在这里!真是好久不见!”
易子寒回笑道:“许久不见,亲王殿下。”
“哎呀,好兄弟,你别叫那么正式,按小时候的方式叫我不好吗?”
易子寒:“…………亲王殿下,你我均已有各自的身份,这样称呼彼此,恐怕不妥。”
“哎呀!怕什么,母后又不在此处,不会瞪你的”于启一屁股坐在上宾位上,道,“对了,你为何会在此处?”
“哦,哈哈,没什么,就是闲散下来,到处游历罢了。”
“是吗?嗯…………可我觉得,子寒兄是为了什么是才来的?”
还未等易子寒开口,便听慕梦瑾说道:“唯亲王大人谅解,家主近秋时偶感疾病,来此处安生。路过巡抚府时,顺道来坐坐。”
于启一只手撑着脑袋,朝向千蘋柳道:“是吗?”
千蘋柳随意看了他一眼,道:“如果我们真要说什么事,今日亲王殿下恐怕是见不到我等了。”
于启嘻嘻笑道:“好吧,哎呀,你们这么冷淡干什么?好朋友相见,怎么也要痛快一场,是吧?易子寒?”
易子寒轻咳一声道:“亲王殿下想怎么痛快?”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天罢了。”
“………………”
“唉,我就想问问,我哥最近怎么样,好久没回京城了。”
易子寒道:“很好。”
“嗯…………那就好。”
“你呢?这十年来,你怎么样?”
“非常好。”
“哦,看起来,你们都很好,就我不怎么样。”
易子寒笑道:“如何说得,亲王殿下风华正茂。”
于启摇摇头,道:“再风华正茂也要淹没黄沙之海了…………”
“鄙人听说殷亲王常年征战边关”慕梦瑾道,“如今怎么来此江南?”
于启叹口气道:“熬出病了,也是来养病的。嘘,你们千千万万不要让我哥知道!不然我这叫违背圣意,是会被拖出去乱棍打死的!”
千蘋柳道:“他是你亲哥,怎会乱棍将你打死!”
“是吗?”于启冷笑道,“不如爱卿现在给皇帝陛下写封信,差人送去,你看他会不会打死我。”
千蘋柳满脸疑惑,道:“我与阁下素来无冤无仇,阁下又何必为难鄙人。”
于启道:“可是爱卿。”
说罢,看了一眼易子寒和慕梦瑾。
易子寒并没有想过要逃,他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于启和千蘋柳间的关系实在不简单,这说明于启在这钱塘待的时间不是一天两天了。
千蘋柳依然稳坐在大堂之上,无一言以出,很显然,现在是谁的存在让局面变得如此难看。
“我没有钱了。”于启可怜巴巴道。
“………………”
“………………”
“亲王殿下”千蘋柳咬牙切齿道,“如果我没猜错,上个礼拜我才给了你。”
“可是悲伤的是,我又用完了。”
“老奴的俸禄都被你吃完了,老奴一家老小吃什么?”
“先记账上吗!等哥哥气消了我能回去了,一定双倍奉还!”
“所以殿下今日前来只是为了拿钱?!”
“再加一顿中饭,睡个午觉再走。”
“你!!!过分!”
“哎呀,干爹,你再给我点嘛…………”
“我没你这种侄儿,你还是滚。”
原来,千蘋柳敢这么直白地和亲王对峙,是因为,他是亲王的……干爹?!这要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被砍头。不过看起来,于启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身份。
“哎呀…………”
“我问你”千蘋柳气呼呼道,“你写字儿赚的钱哪里去了?”
“都拿给帮我卖字的那个老人家了……”
千蘋柳又好气又好笑道:“梅残大哥,你脑子没残也该留那么两个铜板吧?你是搞募捐到最后被募捐者比你募捐者有钱?不给!自己赚!”
“哎呀,子寒兄,还有这位兄台,你们帮我劝劝吗…………”
“咳咳”易子寒道,“这,就是,额…………我们和千大人毕竟不怎么熟。”
“子寒。外面可是有人来找你?”何妤进来说道,“不如你二人出来一趟?”
“干娘救我!干娘帮我劝劝吗…………”
何妤无奈道:“好好好,你与你干爹好好说去,我送送客人就回来。二位,这里走罢。”
穿过抄手游廊时,易子寒问道:“大夫人,他…………一向如此?”
何妤道:“不,只在没钱的时候如此,平日里,唉。当初先帝走时将他拜到相公膝下,我就知道会如此。”
“大夫人。你方才说谁要找我们?”
“我”何妤拐过长廊将二人带至内花园,道,“你们千万别被他这副样子给骗了。这算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们了。蓝姐姐当初的恩情,我也算报完也。阿淮,过来。”
一个扎着双髻的贴身丫鬟走上前来,双手呈上两袋锦囊。
何妤道:“拿着这两袋银子,速速离开钱塘,至于为何,等你们安顿下来后,以大局为观罢。快走。”
说罢,让几个下属带着二人至前门走去。
见二人消失在抄手游廊尽头,何妤松了口气,但下一秒又提心吊胆起来,于是在园内四处观望,道:“阿淮,此处还有别人吗?”
阿淮摇头道:“奶奶,奴婢没有看到其他人。”
何妤颤声道:“不会有吃了熊心豹胆的王八羔子偷听吧?”
阿淮道:“奶奶放心,有奴婢在。”
“大……大奶奶。”
突然,从游廊柱子后面,钻出来另一个扎着双髻的丫鬟,来到二人跟前。
“!!!!”
“阿雁,你怎么在这儿?奶奶不是说了任何人不许跟来吗?”
只见阿雁“扑通”一声跪下,道:“奶奶饶命!阿雁是有东西要给与奶奶!”
何妤深吸一口气道:“何物。”
阿雁随即从袖口里摸出一封信来,低着头双手递给何妤,道:“是方才那位叫慕公子的,出门时塞到奴婢手里,让奴婢转交给奶奶,还说,夫人看完后,可以焚掉,不必为此感到惊慌。”
何妤接过信来,随即拆开看后,将信纸叠两叠,深吸一口气,似是安心,又似是担忧,道:“阿雁,你去,拿到没人的膳房里,烧了罢。”
“奴婢还有一事,要通报给奶奶。”
何妤道:“什么事?”
阿雁道:“奴婢方才出门去送二位贵客,偶然听说,钱塘水边商船侧翻了。”
何妤惊道:“船吃水或是怎样?”
阿雁道:“奴婢不知,只听说那船走着走着,便一下沉进去了!奇怪得很!船上的人都不见了!”
何妤道:“我知道了,你快去通知老爷,人命关天,此为大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