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飒、秦幕二人在易子寒那里嘱咐一阵,三人就在宫前作别。
易子寒心中暗自掂量着走着,瞧见慕容遥靠着车棚,淡淡地观察周围的一切。此人一副孤傲之样,似是不愿与旁人多加接触,也是将来易子寒要细细揣摩的对象。
他从未想过要将皇帝身边的人变成自己的心腹,只是此人不可怠慢,否则将来皇帝要跟他急眼,要他的命要他的人,慕容遥都可以成为点燃草原的星星之火。
慕容遥远远地瞧见人,作为下属自然要上前接应。
“上车吧。”他打开车门道。
“在外面儿等久了吗?”易子寒关心道。
“回了府上一趟,也不是很无聊。”
“这样吗……”
易子寒笑道:“如此,你若愿意,便将车停到府上去,然后来集市上找我。我许久没出来逛过了,恰巧今日不忙,待在府上亦不知道做些什么。”
“是”慕容遥上下打量他一回道,“不如公子跟着回去,把衣服换了。招摇过市,怕是影响侯府口碑。”
易子寒心想也是,自知思考欠缺,便点头同意先回府上,换了衣服再来。
“你说你曾是皇上身边的人?”易子寒试探问道。
“不是”慕容遥很认真的纠错易子寒口中的谬错道,“我是禁宫里的一名守卫,时常在瑞妃和皇后宫旁活动的。”
“瑞妃?”易子寒未曾听闻过此名号,刚想张口问又怕打听了不该打听的,于是又问道,“那为何请皇帝留你在宫内呢?宫里的待遇恐怕比我这里好太多。”
“我自己不想留的”慕容遥坦诚道,“我只想安静地活着。”
此话一出易子寒便知内里不简单,也大约知晓慕容遥的心意:好吧,既然他这么想,那我也便没什么好让他透露的。我这么问他,他自己心里大约也是知晓我想要他说什么的,那么再纠缠多显得有些冗杂。
“既然这样”易子寒笑道,“以后就一起走吧。”
“你是蓝桥大人的儿子?”慕容遥放宽心,在同龄人身边心情逐渐愉悦起来道,“在皇后那里倒是常听她念叨起你和你母亲。”
“是吗?我和皇后娘娘还不熟络呢。”
“你和娘娘不熟,可你母亲和娘娘可以算是挚友。她时常来宫里陪娘娘的,我也时常遇到她。某次落了大雨,我给她送了伞,自此以后她便认识了我。”
“我母亲……”
易子寒的脸柔和起来,母亲是每个孩子心中的温暖臂弯。她若天上朝霞温光辉,若大地阳林煦细川。孩子不会忘却母亲的容颜,不会忘怀父亲的声音,那是灯塔,亦是港湾,还是叙写复杂一生中永恒执笔的荣耀眼泪。孩子会想起珍藏的书信,书信上逐渐端正的字体和在时间指示下淡化的笔画,落在生命诞生、蓬勃之时的祝福会在夕阳西下步履缓慢时嵌入来时细软的青丝内流淌。
易子寒在街边驻足,紧攥双手。人不见,都里红红街,九衢三市;人不语,土下冷冷地,回肠百转。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先泪流。
慕容遥明知自己无意戳中易子寒的心劫,于是在一番思索后决定让出易子寒的私人空间,以自己的好友在原处的茶楼上向他挥手为由。
易子寒点头答应,自己则躲进拐角的小巷,蹲在无人的草堆旁。
我爹娘没了。是的,他们死了。
月念不归西冢雀,
桂随凋蕊梦佳神。
微情难解排山浪,
漫日多嘲愿号辰。
泣泣人灵还旧迹,
潸潸庙宴哮亡闻。
山长水断家山酒,
合掌天星照暖尘。
“实在抱歉”翌日,慕容遥依然在宫门外等待,见到慢步的易子寒便致歉道:“我……没有考虑周全。我也完全明白你的心情。”
易子寒微微笑道:“无碍。我还想感谢你,解开我的心结呢。”
“是吗?”慕容遥道,“那今日还上街吗?去昨儿没逛完的地方。”
车水马龙,街上换了一副风景。打着蒲扇跷腿的,簪花买玉的,朝阳丽帝城,丰年人乐业。如今也算接过圣旨,成了朝廷里的人,他也曾听闻再圣贤的皇帝脚下也免不了尔虞我诈,如今他倒是开始回想起来这些天的所见所闻。
众人称他是季知行门下大弟子,是季知行亲自掌门后的第一个弟子,季知行对他如师如父,可他父亲易乞也是先皇脚下的臣子,官位一升再升,头衔一授再授。如今他相当于披着两层“羊皮”来做的官职。
上一年的演武结束后便是典试之时,不少学子在红榜上报名参号,易子寒、崔嵬、笑晏三人也是抱着“试一下”的心态报了名称。三人对“录用”根本不抱任何希望。可黄榜公布后,却在往常的“宗门录用”后面多加了一页,那一页上,赫然写着两个名字“景鸿季氏门下弟子易子寒”和“晨浥白氏门下弟子文艋舟”。黄榜放出,惊动八荒,因为京里麓下学宫的萧祭酒向来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人们对其赞不绝口,且所有典试封卷全都要过他的眼,他放出的学生,应当是天之骄子,绝不会错,而这“惊”就“惊”在学宫竟让渡出二位给予“师”。
此后,录用的学子相继辞别习门到学宫回命,为是在学宫中继续修行,还是入朝为官做下一步打算。易子寒却迟迟不肯,一是因为他收到了父母的来书:“吾儿,藏。”二是他的师父,也从未想要放他出过山门,而他自己也是想要清清闲闲一辈子,终是迟迟不肯去京,便给学宫写了书,委委婉婉表明自己不能复命,简单点说,就是:我不想来。
此现象在学宫内极为常见,每年都会有不想前去的学子为学宫回信表明抉择。
此后安静了一段时日,可好景不长,却从京城传来噩耗,叛军反帝,他的父母为守国门,以身报国。一道圣旨,让其重返锦京,继父之位。可就在离开的前几天,师门却遭到大火。师父季知行差点命丧黄泉,亏得遇到了这位陈大人,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陈述之,姓陈,名述之,弱冠后取字“穆如”,当朝大司徒,也是如今陈府的当家人。
如今景鸿官衙子也还未为那场阎王宴作出精准答复,当事人之一又刚好在不远处。易子寒越想越有趣,心里自是盘算着不如挑个时候去见见这个“救命恩人”。
“慕容遥”易子寒唤来身旁人道,“你回府上去,告诉月赦姑姑到库房里把那套玉茶具拿出来包好。我在水镜台上等你。你回来后陪我一道去一趟司徒府。”
水镜台——即京城内最大的戏楼。
慕容遥奉命离开,易子寒走进楼里。此时正有一名伶人唱着曲子,易子寒在小二的安排下入座二楼的空位。
“……叫奴家揉开云髻,折损宫腰;睡昏昏似妃葬坡平,血淋淋似妾堕楼高。怕旁人呼号,舍着俺软丢答的魂灵没人招。银镜里朱霞残。”
“这香君听着还是差点意思。”身旁那桌的女孩低声说道。
“哟,那这位妹妹认为谁才唱得好?”坐在旁桌的男人戏谑似地问道。他卷起裤腿,端着茶杯等待女孩的回答。
“谁?亓元春是也。”
“噗哈哈哈……”男人闻言大笑道,“怎么会有人还在怀念她,都死了那么久的人了。看你年纪也不大,你也就小的时候听过她唱戏,她犯了什么事你不知道?你还怀念起她来了?!哈哈哈……你是哪家的小妹妹,如此有趣?!”
女孩脸上显着薄怒,却没有开口与男人争吵,沉声问道:“我怀不怀念与你何干?我只是再回答你问我的问题,如此而已,也值得大人你说教一顿?”
“嘿,小妹妹,我只是再告诉你,亓元春此人值不得怀念,戏唱得是好,就是私底下太乱了。”
“你怎么知道?关你屁事?”女孩质问道,“别人吹屁你也跟着脱裤子?这位大人还是仔细分析琢磨我说话的意思,不要牛嘴强安在马头上,不体面。”
男人自觉被训了一顿,又不知怎么反驳,于是自个儿在一旁头疼起来。
“我便是觉得,人云亦云的东西至少动些脑子吧,听不懂人话也要找找自己的原因,不要什么罪名都强往别人身上塞,像是显得自个儿活了那么久最没错儿似的。”
女孩拿起地上的竹篮,摆弄着竹篮里的鲜花首饰。
她穿得素静,抹胸袄裙慵懒扫在地上随着手上的动作上下摆动。
易子寒初来水镜台,对此处不大熟悉,眼见这位姑娘好像是一个常客,于是叫她回过头来道:“姑娘?你常来此处吗?”
“啊?”女孩回过头来道,“是的。”
她将双手放进竹篮里,对身后人的叫唤感到奇怪和稍稍的防备。
“我初来,对此处不太熟悉,想来姑娘是这里的常客,应该是熟悉这里的。”
“哦”女孩闻言浅浅微笑道,“我常在下面那条街上卖发簪,卖一会儿就上来坐坐喝口茶的。”
易子寒见其的装束并不是寻常布衣的款式,于是料定是哪个官家或者商贾的女儿。
“方才的争执小姐便不要动气了,气病了自己可不好。”易子寒安慰她再次蹙起的愁眉道。
男人听见有人在编自己,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瞪了易子寒。
女孩摇摇头,手里理着发簪的流苏道:“我才不生气,我就是想说过他,谁让他接我的话的。”
“是吗?”
自己曾经也是这样呢,不过他会更犯贱。
“我能看看你卖的簪子吗?”
女孩将竹篮递过来,易子寒拿起一把发簪,这把发簪甚是好看,檀木簪把,簪头刻着凤尾花,白玉吊坠。
“喜欢这把?”女孩道,“喜欢就买下来吧,虽然不贵重,但也算是个小心意了。”
“好…………”
“姑娘”一位老婆子前来打断易子寒的回答,道,“姑娘,该回去了,你哥哥正找你呢。”
“哦,好好好。”女孩连忙站起身来就跟着老婆子走。
“哎,我还没有付钱!!”易子寒起身道。
主仆二人低声交流着什么,女孩只是匆匆回过头来摆手道:“不必了不必了。”
那老婆子却转过头来瞪易子寒一眼。
易子寒:“…………”
“主君。”
略坐一会儿后,慕容遥刚好在一曲的结尾来到易子寒身边将用木盒包好的茶具放在桌上道,“东西全部拿来了。”
“茶具那么多吗?为何装了两个木盒?”易子寒问道。
慕容遥闻言解释道:“月赦说大司徒家里还有一个小妹妹,也算作家里的半个主人,不能薄待了。上面那盒是照您吩咐搬出来洗净的整套茶具,下面那盒是红绸锦缎。”
易子寒点头道:“走吧,就当是去谢恩了。”
易子寒让慕容遥领着路,在午间的烈日下造访“忠槐司徒府”门前的整条街道。
寥无人烟,怪瘆人的。
这街道很长,而这司徒府竟在这街道的最里面,若是普通人来了也会望而生畏。
易子寒走了十几步,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可往往没发现不对劲才是最有嫌疑的,易子寒沉下心来观察着空旷的街道。
突然,街边不知道从何方,冲出来了几个黑衣人。个个拿着剑对着他。
易子寒:“……”心道:没想到我曾经看得那些武士书里的情景还真管用,不仅想什来什么,这来的方式竟然一模一样。
“你两盒子东西自然不好动手”易子寒对慕容遥道,“有我在就是,你护好东西站在一边。”
曾经师父告诉过他:除了在无条件信任的人身边,你可以不带剑。其余时候,你就是把剑塞在肚子里也要给我拿着!!
所以刚刚所谓的回去放剑也是表面上放了,暗地里把剑隐化了,一般人根本看不出来。
“隐化”这一门,很少有人会,想当初易子寒为了练这一门不知道废了师门多少好剑,被季知行打了多少回,喷了多少唾沫才总算学会。朝廷上为了防止官人修炼高深也有之类作为,便在京城所包含范围之边,设了一道屏障,名曰:法防界。其为祯国先主献祭龙身所修筑,再厉害的法术入了防界都会与常人无异。
而“隐化”算是一条漏网之鱼。
易子寒把右手绕过来,左手握着剑柄,拔出血煞来。
那几个人,说是刺客也不太像,哪有刺客不戴面纱光天化日之下放肆杀人的,说不是刺客吧,又不开口自报家门,身手矫捷。
他们为何要刺我?易子寒心下想道。
“错了!”为首的一个挡下易子寒一剑,乘机转过头去和身后的人对眼神。
“什么错了?!你们杀的谁你们不知道吗?”易子寒心中自然是有怒气问道,“你们神经病啊?”
“公子!小心!!!!”慕容遥喊道。
突然,一把剑从易子寒背后呼啸穿过。只见偷袭者重重跌倒在地,反而是另一位不速之客稳稳落在遇袭者跟前。
“慕……慕梦瑾?”
慕梦瑾转过身来,看了一眼他,然后道:“是……”
易子寒将剑收回,惊喜道:“好朋友!你怎么来了?稀客稀客!”
慕梦瑾道:“静游,路过此地,然后遇见了你。”
所谓静游,则是另一种修炼,静心游玩,借着山水来保持自身,可以几月不回宗门。
那几位刺杀者一骨碌爬起来就是一趟跑。易子寒再次皱起眉头来。
这是刺杀吗?
“看来鄙人的寒舍迎来贵客了呢。”声音是从街口传来。
“大司徒大人。”
大司徒大人从车上悠悠地走下来。
“这公子真是好身手,鄙人佩服。”这又是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的主人下马车来,易子寒见此,道:“相国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