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他们也不好意思推辞。实际上,狴犴的表现不足为奇而且其中折射出的信息十分明确——我们的主人还不想见你。
或者说,他们还没有想好是否要接见你。
可这不足为奇。
人行走于江湖世间,少时难免心怀山河锦绣,心驰神往,行侠仗义青云凌霄宝殿,救济苍生悬壶济世,得伯乐之重用,弹高山流水之奏,享流觞乐风,针针绣奔月姮娥,杯杯点望云仙芽。
可当某一日,曾仰望的远方平缓驶来一辆马车,车轱辘碾在地上,留下深刻而不可磨灭的印记,才惊觉自己的脚步下步步惊心。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当然,也有不甘心。
这的确是意料之中的事 ,在没有想出正确的答复前,作为言行谨慎的人,千蘋柳与何妤有足够的权力拒绝与他们的会面——更准确地来讲是私下接见。
狴犴交代一些事情后匆匆离开,留下二人在屋内等候出行。
“嘿,这些年头事情还真怪你说。”屋外靠墙而坐的人抛出结论。
另一个人回复:“这哪里是事怪?明明是人怪嘛!”
“嘿”靠墙而坐的人一拍大腿说道,“我说了你会同意我了!”
“说。”
“我老家那边儿的事儿。有一男的名叫木兮,前些儿天……”
“木兮?”身旁的人发出打心底的疑惑,“这名儿像是自个儿取的呀。”
靠墙而坐的人又一拍大腿:“你说对啦!木兮是他自个儿取的名儿,他本名叫江忍。前些天儿……哎呀,我这样讲吧。你们猜猜他为什么改名儿叫木兮?”
“我……我不知道啊,哎呀,你快些讲行不?待会儿要动身了。”
“他改名儿的目的简单得很呀!他喜欢跑到四周邻乡去找茬!为了不让别人真找上门来,出了自己的村子就叫自己‘木兮’。”
“这不是神经病吗?”
“寻求刺激嘛!每每遇事不顺,便挑个时间随机选择一个村子躲在路边,遇到比他个子矮的身材瘦小的上去又打又骂,搞完就躲在地里溜回来。他的这个做派让普通人家闻风丧胆呀!”
“没人报官吗?”
“有啊!怎么没有?!可他这人精得很,藏也藏得,跑也跑得,而且,那里村连村,大家伙儿谁也不知道他来自哪里。”
“那你们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呢?”
“嗐,是我爹猜到的”清了清嗓子道,“有一回,官老爷太太们为抓他,便带着人一户人家一户人家的指认,到他家的时候,他人就不见了。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老婆出来撒谎说他去外地两天了。问‘木兮’呢?他老婆回答:‘不认识,我丈夫叫江忍’。虽说将老爷太太们含糊过去了,没瞒住我爹呀!”
“后来呢?怎么怪了?”
“我前几日告假回家给我干娘烧纸,听我娘说,他在田地里受了些气,傍晚就跑到邻村去,不知是打没打人,反正晚上灰溜溜地溜回来到家门前,嘴里便开始说些胡话。什么‘公主殿下饶命啊’、‘公主殿下万福金安’……之类的话。他媳妇儿出来拉他回屋,他便跑到街道上来撒泼打滚,又哭又闹,叫什么‘我就是木兮,我活该千刀万剐’,叫得可大声了。最后收不住场,官老爷来了便要收他。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老爷太太们还没给交代清楚呢,他在地上躺着便自己死了。”
“这……这莫不是受了什么诅咒邪气吧?”
“我们那边儿的人说了,他可能是被出塞和亲的公主的亡魂给诅咒了。”
“公主?”
“嗐,承康皇帝还在的时候,和亲公主不是在我们那片地方歇过脚吗……”
易子寒望着那堵黑色的墙。
和亲公主。
实际上,这位和亲公主并不是皇室的血脉。
她本是一位五品武官的独女,名叫文煌。她本英姿华冠,据说,将来是要继承父亲的。然而,承康中晚年,天狼蠢蠢欲动,多次挑衅承康,承康在几次周旋之下,选择剥夺一人自由,以换取自己晚年和平。他提拔文氏,将文煌过继给明婼,以公主的名义出塞和亲。
这个公主从此失去自己的人生,承康为不惊动民众,保留自己做皇帝的脸面,他选择将这位英雄的名字从历史的记载上划去——记住,我们没有和亲,是天狼良心觉醒,记住,我们没有和亲。这位“公主”,她从此与自己的人生不告而别,除了她的双泪而潸的父亲、痛苦逝世的母亲——没有人记住她,曾承诺给她的“英雄”的称号,在事成之后如蜉蝣一般死去,她的声音彻底消失在广袤的乡土,至今杳无音讯。
许多明事理的贵族知道此事,但他们为了命途,都不愿提起。只会悄悄地告诉自己的孩子,让他们将这个故事传下去,直到有一天,让这份牺牲不再被耻笑被编造,也不再被当成理所当然。
周围没更多的人,二人跟在队伍的末尾,自是帮忙搬运粮食。
一路上上山下坡,夜晚视力不佳,自是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脚踩在地上的声音。
行至中途时,领头的人便叫停诸位,让诸位休息。
“两位大人好。”他走至队末向两人问好。
“你好。”
“我是千大人手下的一位小侍卫,名字不足挂齿”他笑着将两块糖递给二人,很显然,他不愿意透露自己的姓名,“今日听狴犴提起过二位,方才实在忙碌,现下得空才与二位大人问好,还望大人们见谅。”
易子寒也笑道:“您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还得感谢您才对,愿意给我们带路。”
他幽幽地说道:“职责所在,不必挂怀。只是鄙人听闻二位想要进灾地一探究竟,不得不提醒几句。我们的路途到灾民聚集的地方便会止步,二位若要深入灾地便只能独自前行,实在抱歉。不过需记住,静如止水,水流归海。”
一片狼藉。
焱地之外是鸟语花香,焱地之内是一片狼藉。
房屋尽塌,几根柱子歪歪扭扭地立在街道上,几只鸟雀站在斜着的房檐上,叫了几声便扇着翅膀飞走。
二人在街道上穿行。
易子寒总有一种在阎王爷眼皮子底下过路的死寂感。
开玩笑,人可以想死,但不能真的去死。而且应该让该死的人都死了自己才能安心地死。
被大水冲刷的街道,静如止水。
若大水再次席卷,则水流归海。
他真的是这个意思吗?
“他”,何妤,千蘋柳,狴犴,张锐——意思都不那么简单,然而心思却十分深沉。
何妤与千蘋柳不愿见人,狴犴透露围剿者的真相,跟踪几人的张锐,静如止水,水流归海。
二人在坍塌的州塔前驻足片刻,它早已闭目逝去。
大水亦洗去狴犴口中独属于鬼影的气息。
易子寒没有看州塔,他将州塔的过去掩埋在废墟之下:“抛开张锐昨日行迹可疑,我现在有一个更迷惑的问题。”
“什么?”
“陛下究竟知不知道叛军的真实面目?”
慕梦瑾本蹲身查看废墟,一个致命问题打在他脑袋上。这个他是真不知道。君王心难揣测,如今,就连叛军为何逼宫,以及背后的幕后黑手——都还没有水落石出。
要么君王心知肚明,要么君王君心蒙蔽。
如果说叛国贼的最终目的是颠覆王朝的统治,又为何在胜利在望之时撤军离开?鬼影会分裂制造出无数的后代,不断迭代,让人打又打不过,耗又耗不过,所以,掌握鬼影的人明明有充足的机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不过,易子寒突然想起,真龙之身。对啊,真龙之身尚在王座之上,消灭敌人简直易如反掌。
那为什么要等到忠臣牺牲后才愿意动真格呢?
他越揣测越觉得自己大逆不道。
可在某种程度上,他和于贤有着共同的目标,那就是罪魁祸首。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慕梦瑾拍拍他的肩,手指向酒楼挺胸抬头,高高耸起。
易子寒问道:“去看看吗?”
慕梦瑾发出另一个疑问:“刚才有这栋楼吗?”
对啊,刚才哪儿来这样完好无损的楼。除非,这是另一个陷阱,另一个鬼影制造出的陷阱。
不过人的天生行为特性中有好奇心和追求刺激这个必选选项。换句话来说,非要去一探究竟,至少不能空手而归。
这栋酒楼高有三层,楼门禁闭。
嚯,这可不一般。
按照惯例,易子寒抬起手来叩门。
没人。
再叩门。
还是没人。
“没人吗?”易子寒刚准备推门而入。
突然门里传出一个老者回答声,拄着拐杖,开了门露出了半张苍白的脸,抖着嘴唇,嘴唇稍紫双眼红肿,她似乎饿了很久,又仿佛被大水淹溺后虚脱。
易子寒:“…………”
慕梦瑾:“…………”
这让二人陷入某个并不遥远的回忆。
老者见二人愣在原地,用手里的拐杖敲了敲木地板,隐约其词又如履薄冰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