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陛下也和我说过,如今我资历尚浅,朝堂之上的事我大可不必亲自插手,既然担任巡抚的职务,便应该多出去转转”易子寒道,“我在月赦姑姑那里了解到,江南巡抚千蘋柳曾与我父母交情颇深,我想借着水灾一事先从朝廷里脱身一段时间。”
其实这并不是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毕竟焱地的事由千蘋柳管,其余人如霍汐蓉和王基儒二人,再争辩分论也仅仅代表各自政见,外州京内各官的出资出力算得上一种援助而不能擅自插手,否则便是“僭越”。
慕梦瑾喝了一口茶道:“青宗所在之地便在江南塘都长亭,江南地界离京城步程也不远,你我二人出行到塘都,如若是策马,也就行至三五天。”
易子寒道:“也好,不过这信里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慕梦瑾回忆道:“还说江南水灾。信里说此次水灾来得蹊跷,涉及地域不广,只有一个镇子遭了殃。但就算青宗泉宗以及江南巡抚千蘋柳夫妇动员所有财力物力救援,最终都无能为力。洪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两个月来未下一滴雨却是洪水横流。”
易子寒放下手中的筷子道:“说起来……也是奇怪,说不定我还可以去瞧瞧。”
“师父也让我去一趟呢”慕梦瑾笑道,“师姐这些日子前往庾宗与其掌门会晤,师父忙着门里的事,大家都没时间。”
“真好啊”易子寒将背向后一靠双手举高打呵欠道,“话说回来——听闻江南边界有两处花楹林,且十分阴邪诡异,此话当真?”
慕梦瑾颔首道:“是的。这两座花楹林里的花一年四季都开放,且花楹林有真假之分。如若是入了假花楹林,那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那你从江南一路跨过来的时候有遇到什么吗?”
“是我运气比较好,碰上了真花楹林,倒是没太大问题。可就怕到时候运气不好,碰上了假的。曾听闻入了假花楹林十有九悲,非死即伤。不过那里人也会看天时地利,到那时问一问,应该没多大问题。”
易子寒心下思索道:这恐怕就是王基儒口中的原因吧。即便有当地人辨别,但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到时候损失不可估量。但与霍汐蓉所言比起来肯定不堪入耳,毕竟生命很贵重,有机会救回来一定要救。
慕梦瑾用手指在桌上画了一张简便的地图,然后说道:“实际上我们完全可以不进去,但绕着走路途就会变得非常遥远。”
月赦从门口进来听见两个人的对话道:“小易你们两个要出去啦?”
“是的姑姑”易子寒忙邀她坐下一起吃,“您还没用饭吧?和我们一块儿吃吧。您为家里付出那么多,当着我们的面儿就不用讲什么主仆情分了。”
“我吃过啦”月赦婉拒道,“下午给下人们发薪水的时候你忱叔就将饭做好了。”
继而她笑道:“还得谢谢慕公子今儿下午帮我一块儿算账呢。”
这句话很明显是故意说给某个管家人听的。
但这真的不能怪这个管家人。
“你们什么时候走?”月赦问道。
易子寒说道:“明日,明日一早我们两个就启程。”
月赦笑道:“不多睡睡吗?刚回来不久,就又要出去了。”
易子寒道:“到地再睡也来得及嘛……”
“行吧行吧”月赦叹气道,“府上的事公子你放心交给我,只要不是什么生死大事我都能料理好。”
“嗯……辛苦你了”易子寒思忖道,“我将慕容遥也留在家里吧,出什么事他可以稍微做袒护。”
月赦闻言转过身去将房门关上,快步走到桌边坐下道:“公子你还在怀疑他?”
“唔……倒也说不上怀疑。他并不像一个居心叵测之人,重要的事也会告诉我,只是……”
月赦接话道:“只是你担心他是皇帝安插过来的眼线吧!”
“……是的。”
看得好穿。
“要我说,他的确不像个坏人,好像很愿意跟着你,又好像不想一直被你使唤……”月赦表情复杂道,“那日我找人仔细去查了查他,他身世清白干净,从小被祖父母带大,及冠后便选进宫里去做侍卫了。不过期间他被调离过一次,从后宫调到宫外某处,后又被调回去……原因还不清楚,兴许哪日你可以问问他。”
两匹马并排走着,低着头。在烈日的浇筑下,甩甩左右伏倒的鬃毛。
易子寒骑着马喊人道:“慕梦瑾。”
慕梦瑾答道:“嗯?”
易子寒问道:“你不忙着回门吗?”
慕梦瑾解释道:“……不忙的,既是静游,就是出来历游修炼。”
易子寒开玩笑道:“你确定?你现在跟着我,可一点也不静。”
慕梦瑾一本正经道:“静游……不是非要清静。”
易子寒道:“哈哈哈哈哈……开玩笑开玩笑。不过说实话,我师父可从未想放我出去静游过。”
慕梦瑾道:“为何?每个人都应该历练一番才是。”
易子寒唉声叹气道:“因为他说我下去不如直接不回去得好。他最会骂人了,不动声色能将人说得无地自容,指着湖面上游的鸭子都能编你是岸上的鸭屎。”
慕梦瑾沉默一阵道:“先生果真如此。”
“啊?他不会在你家里骂人了吧?”
慕梦瑾摇头又点头道:“他无关人不骂,只骂你和我师父。”
易子寒:“……”
骂骂也好。
慕梦瑾见他忽然不说话,于是说道:“不聊这个。我们说说叛军吧。”
易子寒突然正襟危坐道:“去年的叛军?”
“是的”慕梦瑾点点头道,“救援很是充分,源源不断,斩不尽,杀不完。”
易子寒皱眉道:“斩不尽,杀不完……”
“昨天我外出买甜点的时候,偶然听见两个贵客交流。看他们的面容像是朝廷中的老人,不像是捏造胡说。而且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场逼宫整整僵持了三天三夜,谁都没有进退。”
慕梦瑾揣测道:“我想那不是人,是鬼影。”
易子寒道:“这么说来的确。”
他半信半疑道:“虽说一只鬼影能修复面容的时间非常长,但不代表就没有。”
慕梦瑾又道:“嗯。一只鬼影相当于一泓清泉。清泉既能顺理成章汇入江河,那鬼影顺理成章也能成人形。或许……比我们想象得更快。”
易子寒道:“这么猜,也许是对的。中原人常年不踏足皖芷镇,在没有人为打扰的情况下,鬼影有了更快的修化。慕梦瑾,你这么说我忽然想起我们两个遇见的那一群白煞吗?”
慕梦瑾一边扯着缰绳一边道:“记得。斩不尽,杀不完,行动诡异。”
上一次,正逢月夜。
中原的季节早已过了深冬。因将近年关,季知行便带着三人到了青宗,一是访友,二是感谢之前青宗主的“收留弟子”之恩。
就着这次探访,两个好朋友水到渠成地见了面。不过不是在吃饭的地方碰面,而是在后山。
吃过晚饭。趁着两位师父又吹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来,笑晏跑去老地方找猫,崔嵬去见当初认识的朋友,易子寒便从青宗后门溜了出来。
夕阳映照树林,日落西山上,半边瑟瑟林叶半边赤红晚霞,有风来吹着未融的雪霜,凛冽中却又带着半分清凉。风里冬雀轻吟,唱几曲婉转低低;雪覆山路红梅,飘来花香之四溢。
易子寒披着白色的斗篷,与雪融在一起,与晚霞站成对立。
行了许久,突然,眼前如豁然开朗般出现了一大片的空地。
然又在空地里,看到了有星星火光。
易子寒悄悄走上前去,这空地的尽头是万丈悬崖,而这空地上的人是慕梦瑾。
慕梦瑾本是续着火,抬起头来就看到了一个人,也看着他。
“……”
“……”
“哟,好久不见。”易子寒打招呼后扫了扫地上的雪,继而坐在火堆旁。
慕梦瑾一边将木柴放进火里,一边道:“好久不见。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易子寒道:“哎呀,就是出来瞎晃悠。反正不忙归去。就我师父那点口才,不到子时他肯定说不完。”
慕梦瑾道:“……可屋里至少暖和点,这外面怪凉飕的。”
易子寒道:“你不也在外面,外面那么冷。”
慕梦瑾无奈笑道:“他们的事我自然参与不了,喏,又没事所以就跑出来了。”
易子寒质疑道:“你一早就跑出来了?”
慕梦瑾道:“嗯……晚饭之前我就跑出来了。”
“哦!”易子寒如同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一到就没看见你!原来如此!所以——你吃了吗?”
“吃了,底下炊烟镇吃的。”
易子寒问道:“师父不会因为你不来迎客而怪你吗?”
“不会啊”慕梦瑾将头往斗篷里缩缩道,“他和季先生聊起天来会直接忘了我和师姐。”
易子寒捧腹道:“真是巧合,那我这次可是专程来看你的!!”
慕梦瑾道:“专程来看我的?”
易子寒道:“不然呢?我干嘛那么凉嗖地跑到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来?”
慕梦瑾道:“这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
易子寒道:“不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方……那……这是哪里?”
慕梦瑾道:“这是青宗的后山群玉山,瑶月台……”
易子寒道:“……哦……所以瑶月台在哪里?”
慕梦瑾道:“就是你坐的这里……”
易子寒:“……”
你管这叫“台”?
火烧得很旺。周围的雪已经融化,露出了瑶月台上光秃秃的草坝子。
易子寒顺势躺了下去,前面是远天,晨曦已去,星河归来。星垂平野,月涌大江。清虚的光照在远处青宗的一角屋檐上,闪闪烁烁,平平静静。
冬日里脱去了三春的张扬,朱夏的聒噪,金天的落叶飘扬,极度的宁静,宁静到夸张。
二人闲聊了一阵子便都安静了,便都躺在火堆边。
良久,慕梦瑾突然站起来,易子寒应声也坐了起来。
慕梦瑾转过身来,道:“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易子寒道:“哪里?”
慕梦瑾将头转向一边,道:“一个地方。”
易子寒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道:“肯定要去啊!”
慕梦瑾道:“那走吧。”
易子寒又问:“!!什么地方!!”
慕梦瑾道:“一个地方而已。”
易子寒边跟他走,边道:“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到底?!”
慕梦瑾道:“……一个地方。”
易子寒:“……”
“………”
………………………
二人绕过两条山路,慕梦瑾提着灯笼娴熟的在前方带路,易子寒提着灯笼娴熟地在后面左顾右盼。
除了看到被风吹动的草丛,什么也没看到,仅此而已。
再绕过两条山路,慕梦瑾转过身来,道:“到了。”
易子寒本是低着头,现在抬起头来,惊住了。
眼前的山脉,被赤金的一片所覆盖。远看如星光点点,近处如明灯升起。赤金的花体从白雪中绽放,琉璃般的玉珠漂浮在花蕊上。这山花烂漫点亮了眼前的一片黑夜。在这漫山遍野,有谁沉醉,有谁不知归路,又有谁满袖盈香,西楼月未满,照花影蝶,一怀香气独自留?
真好看。
从未见过。真好看。
易子寒俯下身去,用手戳了戳花瓣,那花摇了摇,漂浮在上面的玉珠的微微动了动。易子寒把手缩了回来,道:“真有趣……它们,叫什么名字?”
慕梦瑾目不转睛地盯着花,道:“叫……夜琼。”
易子寒道:“真好。这么好看的花,喜欢它的人应该挺多的吧。”
慕梦瑾道:“没有。”
“嗯?”
“没有。”
“你的意思是……没人知道?”
“是。没有人知道。我去书上查找过,并未有此花。”
“也就是说只有你,哦,不,现在只有我们两人知道?”
“是。”
“那么……连名字也是你取的?”
“是。”
“夜琼……为什么不告诉你师父呢,这么好看的花。”
慕梦瑾唉声叹气道:“说过,他打死也不信。哦,应该这么说,刚开始他信,然后听我说闪闪发金光他就质疑我是不是得了精神病。此后我便再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了。”
“好吧,那就将其当作一种秘密吧。它多久开花?”
“黄昏过后,子时之前。”
“那么短的时间?”
“嗯。”
“开这么一山……挺好……”
“是……”
二人边赏花,边闲聊,深山中,两颗宁静的心飘飘荡荡?
“沙沙沙沙沙……”
突然,后面的树林里传来了什么声音。
按易子寒的第一直觉来说,这个声音不是狼就是兔子。
“沙沙沙沙沙……”
慕梦瑾轻声道:“你带剑没?”
易子寒轻声道:“带了,能不带吗?那是个什么东西?”
慕梦瑾轻声道:“不清楚,它现在在我们后面,不要轻易转身,我先设个防,以防万一。”
易子寒道:“好………小心!”
剑光闪出,砍中了扑向慕梦瑾那个什么东西。
易子寒和慕梦瑾转过身去,都去看地上的那个什么东西。
狼!不!不是狼!
而正在此时,一群似狼非狼的东西缓缓向他们靠近。借着放在地上的灯笼和夜琼的灯光,二人终于看清了这一群是个什么东西。
白……白煞!
它们真如狼般,有狼的兽性,有狼的体型。可不同之处也有,它们有的瘦骨嶙峋,掉了半个脑袋;有的只剩一副骨架,或是一副一捅就破的皮囊,内脏小肠,所吞食的人头手臂全都拖在地上。而它们的共同之处,就是它们拥有头脑,拥有白瞳,身体里有无数只怨魂,在哀嚎,在吼叫。
毫无生气已经发白的舌头耷拉在撕裂的沾满鲜血的嘴上,那里充满了**。
二人摆好架势,剑已出鞘。易子寒之前也听说过,白煞影子斩不尽,杀不完。如若使用蛮力,最后也是在耗费自己。
突然向前方杀去,盈花绽放,皑雪铺地。他们必须杀出一条血路,到空地上才能御剑!在这里御剑,只能被白煞活活拖下来,拉入白煞群!然后被践踏,被吞噬。
白煞越来越多,如潮涌般袭来,让他们死很容易,可让他们全部死完,完全不可能!!
二人势如破竹般杀出重围,可下一秒更多的白煞向二人袭来!
这可怎么办,手里拿着剑,身旁全是敌人,丝毫不敢松懈,更别说腾出手来御剑!
野狼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这回更糟了!白煞并不会攻击野狼,会将他们视为同类。白煞因拖带着死尸而行动稍有不便,可野狼步伐极快,行动灵敏。现在这个场面,再加上几群野狼,岂不是更难突破?
紧急之时,慕梦瑾二指合并腾出一个暂时的屏障,将猛兽暂时抵挡在外。
二人背对而立,用剑锋指着向屏障袭来的白煞和狼群。
慕梦瑾冷静道:“你一会儿助我一力!”
易子寒道:“好!”
“开!”
“砰!”屏障炸裂,所散出的碎片飞向四面八方。
乘机,慕梦瑾一跃而起踩在易子寒的左肩上飞跃到树枝上。
慕梦瑾在树上翻转剑花,随即握着剑柄向下冲去。而就在此时,易子寒迅速将剑插在地上,踩在剑上轻轻一跃飞离地面。
二人的动作迅速且默契,毫秒之内,慕梦瑾的剑带着灵力贯向地面,借着冬天的严寒,皑雪的“冰冻三尺”一触即发!
方圆几里之内,瞬间冰冻,一动不动。
方才的“热火朝天”,如今却如死寂一般,安静得如千年冰封的棺材。
易子寒落在冰面上,走上前去拔起地上的剑,对着站在冰面上同样将剑拔起来的慕梦瑾,道:“身手了得!”
慕梦瑾转身道:“快走!”
“走!”
终于还是腾了个空手来御剑。
虽说就这次回青宗后,两位掌门看到二人精疲力竭,浑身脏污的样子也追问过。不过二人非常默契配合,闭口不提遇到了白煞。就说遇到了几只狼,磨蹭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