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薇其人家中官位显赫,段薇本人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既在年少时就被择选为国母,就坚守其职,几十年来风雨无阻。她并不是被帝王娇养的观赏鸟,而是暗中风云政治的有力手腕。这一点朝中谁都知晓,所以大多时候大臣们若是想做出什么决定或是在向于节请示无果的情况下,他们会选择觐见段薇。
大臣们将段薇视作靠山,因为段薇会斡旋臣子心腹与于节之间的政治裂隙,保护心腹臣子不会失意悲愤,保护于节不会失去心腹,保护自己的地位以及段家的荣耀。
李萘萘走得有些过于快了。
易子寒还没来得及避开面前的墙壁,就被拖着穿进了内院。
“这个,王卿还是拿回去吧”殿内的人半掺命令半带商量地说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有的事情成不了就是成不了,何况这关乎整个凛冬之地百姓的命根。你若是还能想到其他的办法或许还能成。”
“……”
“陛下也是实在没辙才求助你们,他信任你们我一定也是信任你们的,反正还有时间,不妨我们再一起想想也总比让北方的人饱一顿饥一顿好。”
下轿的人停在门前,听着屋内王某的谢恩应和声,然后见那位王某挫败地走出门来。
王某抬起头来见李萘萘在门前,便弯腰行礼道:“闫贵妃安。”
易子寒站在身后,脑海中一个隐藏于冰山脚下的记忆在努力回归海平面:闫…………贵妃?
“王大人安。”闫贵妃回礼道。
王某简单作揖离开,李萘萘倏地回过头,她与易子寒视线交织。记忆便由此凝结成肉眼可见的冰块。
曾经年少时在宫中玩耍与于启不小心闯入过于节设在花园里的书房。
他听于启讲,实际上那个书房父皇并不常去,就是偶尔去一次,也就待一会儿便离开——倒是常派人清扫着,明婼就更不去那里,对于这个修葺在花园东南角院子里的书房她并不是很在意,即便于节多次在她面前提起,想要她安排着打理也被她胡乱搪塞过去。
于启又讲,明婼是不愿意自己和哥哥去那个书房的。几乎不在他面前提起,都是有一回到花园里面玩儿凑巧遇见从书房内出来的于节才知道此事。
所以这两个孩子,里面最多是易子寒真的不小心闯进去,于启大概率是存心想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于节的书房里挂了许多书画之类,山川草木,虫鱼鸟兽,书法文献,无奇不有。因看房内,古琴,宝鼎,新诗,更是无所不有。壁上有挂对联曰:“江山意可改朱颜,民生两泪为国清。”
而至今为易子寒所记起的,便是那一幅用木架撑着,放在座位旁的一幅人像画。
这幅画里,不是风景,不是沙场,也不是文献,而是一个女孩。女孩头插白簪,手捧棣棠,如同上天庭的百花仙子,手持上帝授予的神谕降临世间,双眸里容纳春秋,双肩上仿佛装载人世间的海市蜃楼。
两个人并不知道这是谁,左右肯定不是坏人。后来有一天听于启伏在他耳边悄悄说起过: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到处说哦,听哥哥说她是父皇最牵挂的一个人,闫娘娘叫闫纯环,可她在我出生之前就离开了。
离开?不在宫内了吗?
不是哦,是死掉了。
啊啊啊,这种大人可不能说死掉了,是薨。
哎呀,反正就是这个意思!你你你可不能乱说哦!特别是在父皇面前……你父母面前也不行!万一秘密泄露了呢……
好吧。
李萘萘,准确说来是闫纯环,早已以飞一般的速度落座在明婼的身边。
明婼笑盈盈地看着她,嘴里说了两句寒暄的话。
这两句话易子寒没有听见声音,忽然本就穿椅而站的易子寒面前霎时多了一个人,吓得易子寒往后一靠“砰”的一声撞在背后的墙上。差点因此穿出墙外又被牵绊拽了回来。
看如今这个架势,易子寒也就在众嫔妃中认识一两个,一个是曹贵人,这个他倒是见过,待人很好,温柔和善。彼时小于启经常带着易子寒到曹贵人宫殿里寻吃食,和曹贵人聊聊喜事。还有一个是尤妃,用易子寒回去给自己父母讲的话来说,此人看起来有杀手一般的高冷面孔,不常与人接触不爱笑,性情孤僻。
彼时易子寒在宫内以皇侄子的身份窜上走下,常常和其他年纪相仿的孩子在这个屋内坐坐在那个房内睡睡,他们常听见几位在一起说说笑笑。早春游园戏鱼,仲夏夜闻虫鸣,琵琶慢舞竹笛声,金雀翠翘弄园白。
实际上这是无奈之举,历代帝王无论男女,皆有三宫六院,除了中宫其余的人无法涉足任何一桩关于后宫之外的事。例如先前裕嘉皇帝她的面首们,史书上记载这几位面首某一日在后宫下了十几盘棋局,你输了我来我输了你来,到最后算分的下人都算昏了头。
只是历朝历代无论如何,都是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那些没有被记录的悲哀,长达人生几十年间的束缚,皆是无人来嗅。
易子寒今日算是如观史书一般来看待前人,但至于这闫纯环的身世如今到了哪一步,他还是不能知道,只能从她们之间的对话来得知消息。
明婼眯起双眼,一手拉过闫纯环的手,将其伏在自己的手心上,另一手罩过来,墨绿色的环戒明晃晃如中天的太阳,道:“开什么玩笑啊,如今天下正太平着呢,又不是前几年风雨飘摇的时候。”
“那些人的话不必要非去听”曹贵人端着一壶茶无奈道,“历朝历代都是这样,朝中总有那么几个嘴巴上逞能思维紊乱不会思考的,他说几句,哪里就能压死你了呢?”
“你这又是哪里的话?”尤妃情急之下挪位过来坐到闫纯环身边道,“你要真出了什么岔子才中了那些人的奸计,就凭他们几句话?你就不成你自己了?”
易子寒到此处大抵是猜到朝廷上又有人来管人家的闲事了。
闫纯环侧侧身子挤出一个勉强地笑道:“我也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实在是他们这行人说话难听,假的真的都往外说,毫不关心别人是怎么想的。”
明婼闻言便道:“朝廷那些命官儿不就是如此吗?你一个性情人何必去跟他们染指。”
尤费翻翻白眼气道:“再怎么样也不能拿人的清白造谣吧,清清白白的人到了他们的嘴里就都成了污秽之物。到时候又往史书上添一笔,哦什么就是‘谁谁谁为了权力嫁给谁谁谁,所以总结下来这个女人就是没有思想没有造诣’,嘴里放不出一句好屁还想用屁将自己吹上天!然后别人指责他呢他就假惺惺地掉两滴眼泪,搞得又像是别人的不是了!”
曹贵人连忙抚慰道:“的确也是如此。”
“本来就是如此!”尤妃继续道,“然后帮他的人就假惺惺说‘哦哦哦,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呸,要是换做他们,追名逐利落井下石抛妻弃子陪酒陪睡首鼠两端畏首畏尾的时候就成了‘男人的风采’了,简直就是一群肠子梗阻乱吐屎的智障!不知道他爹娘生他下来的时候是不是脚踩了菩萨神仙的须弥座!”
明婼连忙道:“玉琪,这些话你只能在这里说,千万不要让有心之人听了去呀。”
“听到了怎样?”尤玉琪站起来双手叉腰道,“不就是再说一句‘你看你看你们这群女人又在攻击我们男人了’吗?他们这种非正常人头脑什么德性我还能不知道吗?说不过就扯什么民族大义国家大义,没道理就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我就说吧!踩了菩萨的须弥座智商高不到哪里去!”
易子寒暗中肯定道:的确,不过他们还没有高到可以踩到须弥座,顶多生气了踹开功德箱。
然后再折损一点自己的阴德。本来阴德就不多,全被那张嘴造完了最后还倒欠上天几条命。
曹贵人站起来拉玉琪道:“消消气,如今我们骂他们也是该,只是他们话都说出来了,就要看纯环能不能想办法撕碎他们的嘴,不该自己生气,值不来。”
闫纯环颔首道:“也只能如此了。”
明婼安慰道:“再想想办法,或是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如今你也是方大梦初醒,属实也该得点东西来洗洗眼睛,到时候我让人送到你寝宫去,这几日殿上那里我让他多去瞧瞧你,也让你洗洗神。”
大梦初醒?如今的闫纯环看来也就二十七八岁,若是大病痊愈,也应该高兴才对。可易子寒细细看来,闫纯环的一举一动除了对那些和猪狗接触太多后脑子里长寄生虫的人的憎恨外,还处处包含着小心勉强。
亦或是发生了什么?
再看,如今明婼皇后身怀六甲,也就知道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是于贤,再者这是政和十年,离易子寒出生刚好差了十二年整。
这承康帝一身就得二子一女,两个儿子于贤于启由段薇所生,一女于景为曹贵人所生,在易子寒未上师门之前便满岁出阁远嫁江州驸马。易子寒也曾听闻过这个公主,但也曾听闻过,宫内上下,都称之为“长福公主”亦或是“二公主”。
二公主,二公主,也就是说,宫内理当有一位被尊称为“长公主”。
可易子寒从未听任何人,哪怕是一个人——提起过关于长公主的名讳。
如今经过此这么一番只略微觉得这长公主是否与闫纯环有什么关系。
莫名的看着闫纯环上了抬轿,莫名的跟着轿子在宫内走了一圈,莫名地看着闫纯环入了自己的寝宫,又莫名地看着尤妃子来找到了闫纯环。
没有一点关于长公主的消息,没有一个人提起过关于长公主。
莫不是先帝为了避当时的叛臣“长伯忌”的名讳,故意避开了“长”字?易子寒猜道。
承康帝一生,虽治国有方,但依然经历了两次骚乱,一次“公违圣旨”,一次“京师政变”。
“京师政变”在绥熙帝登基后,更名为“锦京政变”。
长伯忌,在承康帝上位方七年时,发起骚乱,引起“公违圣旨”。而如今看来,骚乱平息,但还有余孽,所谓“天下太平”,不过是杀了叛臣头子“长伯忌”,剩下的那些余孽四处逃窜。所以当时的承康帝便下令全国追杀,得首级者,得赏赐。
怀着猜测之心,继续听下去。
“如今天下算是太平了,虽说外面那些狗贼又放起屁来,但妹妹不必担心,多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你那天真是要把我和皇后娘娘急坏了才叫的内侍来开的宫门。如今什么也别往心里去了,过去的就让其成为曾经。剩下的再走着看,没什么好怕的。你说是不是?看看娘娘给你的饰物吧。”尤妃子与闫纯环一同坐在藤条椅上,为闫纯环点着香炉,薄烟缓缓升起。
须臾,闫纯环在无数精美的饰物中,只挑了几支簪子和几个璎珞圈,和往日一样吩咐着奴婢将其余的东西一并拿下去了,尤妃子在一旁看着,开口道:“我很久未见你穿过锦衣华服了,从大病后,便都是随意混一身。这是何必呀,伤心生气最伤自己的身体。”
闫纯环放下手中那根青玉的簪钗,整顿了一下交领,道:“玉琪啊……衣服不能代表什么……况且现在,我也只想安安静静地,平平淡淡地过下去就好。方才在娘娘那里说起前朝的事,还引得你发那么大一通火”
“你看你这是什么话。”尤妃子一手撑着头,道,“那些人就该好好给被他们欺压的人道歉。”
闫纯环没有再说什么,假意放松的面孔并不能掩饰她的悲伤。
尤妃子从哪里摸出了一方洁白手帕,上面绣着棠棣花放在闫纯环面前,道:“前些日子你自请禁足,好久都没见过你,想着你最喜欢棠棣花,宫外又托人找不到,闲来无事便自己绣了朵,让你高兴高兴。”
“还是你玉琪心灵手巧的,让我来,就只能给你绣个麻花蛇来了。”
“罢了罢了,你别跟我开玩笑了。你出来,大家都高兴,里外都想瞧瞧你,太后娘娘也说要见你,今夜设宴,你去吧。”
“……”
“你若今晚有空,便去瞧一瞧罢,宫内好多人属实也是想你的,曹姐姐也时常念你,若是不舒服,便也不用去了,我去给娘娘和姐姐说,她们也是理解你的。”
闫纯环还是不说话。
“……”
易子寒从她的眼中看出一缕惊惶失措,越放越大越放越大。
“是我……过…………”
什么声音?
易子寒听见自己的脑子里隐隐约约出现有气无力的声音。
“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