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隼坐在老树墩上等人,见人到来笑着招手站起身,怀中雪白的狗崽象征性地动动耳朵。他换下身上有些许陈旧的华服,身披朱红腾云大袖衣,内里玉白长袍,只有獬豸银饰依然坠在锁骨下面。
人是这个人,但身后的景不再是之前的景。
如莲花出淤泥,似琼環藏尘灰,天地将其裹挟在层层雾霭中,学习胸腔与肺脏裹挟搏动的心君,它是天地的精心呵护的珍宝,它是雾霭为富有执念之人准备的礼物。
珩隼将只有脚掌大小的狗崽放在地上问道:“怎么样,美吗?”
狗崽十分欢快地跑到易子寒的脚边,摇着短短的尾巴:“原来在皖芷这般生灵涂炭的地方,也拥有这块宝藏。”
珩隼揶揄:“哈哈,我向天地老儿讨的。”
说罢他摆手笑道:“开玩笑,我现在还没有资格见真正的神仙。实话告诉你,它叫‘罗赐洲’,这个背时名字我取的,为什么呢?因为它是我封印‘凄月’之力摧残一切后剩下的唯一一块净土。”
也就是说,现今皖芷内所有骇人的景象与生物都起源于凄月的封印,只有罗赐洲侥幸逃脱这样悲惨的宿命。
珩隼向前走道:“跟我走走。”
“是。”
易子寒跟在他身后,他一路走一路介绍他精心种植的花草树木,时不时停下身来将停在花叶上讨厌的害虫捏死。
旒星影亭。他说,继承了我的力量以后,你需要重新取名。
无名菩提树,他说这个倒是不用取,它原叫什么就是什么。
还有罗赐洲,这个名字被他刻入渊池震鳞宫底,不能更改,若有世世代代的人来,它世世代代都该叫“罗赐洲”。
菩提树挡住大部分的日晖,珩隼话锋一转道:“接下来呢?你要怎么补齐拥巨大缺口的圆?你要怎么样填补‘新郎’这个缺口?得不到伴侣最起码的尊重,会成就人生许多悲哀。”
胡允初出来见人便会戳穿‘胡戟’的失踪。胡允初不出来见人会让澄瑶黎受委屈。
易子寒站在树荫下说道:“会让胡允初出面,但不会告诉胡戟失踪。”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完美的事”珩隼眺望着旒星影亭,“就像陪伴我走过无数个日夜春秋的旒星影,我想留下它,渊池震鳞宫底却再容不下别的名字。你以为,旁人不会察觉胡戟出事了?”
就胡戟的为人而言,闯祸被逮只是时间问题。
珩隼笑道:“你其实是想要胡戟去对付唐跃吧。一山不容二虎,一个竹笼中的蟋蟀是会打架的,同样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会鄙夷对方和自己长得一样的脸。”
他的确想让唐跃和胡戟两相残杀,最终使危险一步步远离胡允初。两相残杀的前提是要让二人互相猜忌,而破坏组织的首要方式是有人出现分歧——也就是摧毁他们共同的目标与相同的心志。
当有人背道而驰甚至开始不惜自己的利益暴露对方的黑暗时,他们便会不断趋近于毁灭,最终与毁灭相交。
“可行性是多少?你考虑过吗?”
珩隼将狗崽放在临近的树桩上抚摸它的脑袋。
易子寒坦白道:“还有一位高嘉翠呢,这个人很重要。现在我做了一件令她极其厌恶的事。如果能从高嘉翠开刀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按照最初时间的顺序,礼成后,她首个策反的目标肯定是澄瑶黎,有澄瑶黎牵连的‘结盟三角’会将灾难带给胡允初。我绑走胡戟,囚禁唐跃,却让澄瑶黎与胡允初成婚,这无非打乱了她的计划,没了三角中的两个角,完成愿望简直望尘莫及。”
珩隼即刻发问道:“你就不怕她冲动行事,让澄瑶黎直接刺杀胡允初?引狼入室要谨慎啊,我的小徒弟。”
易子寒道:“无论澄瑶黎当初是否愿意以身入局,是否为了毫无价值的行动付出自己的一切,她都没有理由和胆量动手。首先,她在明日出门之前都不会知道胡戟失踪新郎官换了人;再者,被她所联系的‘结盟三角’内没有她,唐跃、胡戟、高嘉翠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媒介,一个在出事之后能够帮他们背负骂名的可怜人,所以她在失去三位真正得益者的支招后根本不知道怎么向下走;其三,我会看住高嘉翠,我不会让她出门半步。”
珩隼闻言,沉默半晌。
另辟蹊径,铤而走险,悬崖勒马,但不是没有道理。
“你想知道唐跃胡戟高嘉翠为什么要杀胡允初吗?”
珩隼将狗头上的毛捏立起,继而又抚平:“嫉妒。”
“其实说得更贴切点,他们只是想看她痛苦的样子,然后不小心闯了大祸。”
易子寒站在他身后,看他从怀里摸出“噎鸣轮回重月镜”来,借助浮力送到易子寒跟前:“那时的我啊,本不愿参与人类的事,在罗赐洲内喝酒不亦乐乎呢。忽然有一天晚上,我竟然听见有人叫我,那个女孩说‘求陞龙之神降下凄月之力惩罚万人吧!’欸,我激动坏了,心想这么漫长的岁月过去,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求我,好心之下我就去查……”
话至此处,他的舌头打了结。
“噎鸣轮回重月镜”是一面照不出人面的“镜子”,大小刚好可以握在手里,它似中秋圆月,光明、柔美、寒霜。
易子寒伸出手指去触碰月镜,惊奇地发觉月镜的表面如水,一碰起涟漪。
“按您之前所说,您是失控误杀胡允初……那么……我最终会碰见您吗?”
珩隼颔首道:“许多东西,我无法改变。不过我很期待你战胜我。”
易子寒又问道:“‘遗忘’是什么?”
“汪!”
狗崽站在树桩上愉快地转圈。
珩隼非常平静地作答:“你不会记得我,也会忘记你与我相遇后发生的一切事情。忘记胡允初,忘记‘噎鸣轮回重月镜’,忘记旒星影亭,忘记我。大概吧,我是说大概,你只会记得你战胜了我,成为新的王。”
换句话来说,易子寒只会记得珩隼是自己的“敌人”和“败者”。
“为什么?”
狗崽四脚一滑摔在地上,珩隼蹲身将其抱在怀中离开菩提树向别处走去:“我不是真龙,世世代代由血缘传承。我一直坚信我生下来的孩子大概率不会成为什么好货,所以我不如去寻找别家生出来的厉害孩子来继承我的力量。但这涉及一个问题,便是凄月的影响力。孩子非我亲生,凄月之力的继承便有所阻碍,所以,我为了将自己周身所有的力量过渡给后辈,就只能选择抹除我在后辈记忆中的身影。”
易子寒跟在他身后,脚踩过澄澈湖面。
“你要是能从承□□的那两个弱智手中活下来你也会面对这个问题,反正——你和他也不可能有孩子的对吧。”珩隼使坏眨眼。
易子寒闻言停在半路动也不动,将脸别开问道:“怎么又扯到这个上……”
“不是吗???”珩隼佯装清纯道,“承□□的那俩儿子不是弱智吗?俩人只顾着你追我打其余什么的都不顾,你看我就说自己亲生的孩子大概率不是什么好货吧——三个孩子有两个弱智这个概率……”
易子寒苦笑捂脸道:“我不是说这个……您就这么喜欢看我和他在一起吗……”
“你不乐意?”珩隼转过身来左手抱狗右手叉腰嘻嘻笑道,“哪有人不乐意跟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的?哎呀,公子温润如玉举世无双……换我也乐意呀!”
易子寒:…………
珩隼将狗推到他怀中然后拍拍他脑袋说道:“小年轻,喜欢一个人就要大胆地尝试一回,不要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人大抵只能活**十年,有的路你不走一回余生就再也走不成了。”
别再祈愿来生,因为来生不会是你我。
雪白的狗在他的怀中吐舌头,努力仰起头来用圆形双眼观察易子寒微妙的表情变化。
“你有爱人吗?”
对于这些让常人感到万分好奇的人物,易子寒怀揣着可能会冒犯对方的疑问。
珩隼走在前面沉默半晌:“…………没有。”
即便他依然存在充斥七情六欲的人世,他依然无法确定自己的真心:“‘爱’是奇迹。但我不曾拥有。实际上在我年轻的时候,我还是很羡慕有些眷侣——虽然说故人心易变。”
他不会觉得“爱”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东西,也不会对凡人的感情嗤之以鼻,人的情感来时如排山倒海,经历证明存在,存在证明生命。
他举例:“就拿你家那位的父母来说。”
易子寒现在已经无能为力到默认慕梦瑾确实跟自己有染:“白婵有爱人?”
“没错,上天给她安排了一个‘奇迹’。那男的叫什么来着????”珩隼思考半晌最终没得出结论,“算了,等死了再问你丈母娘。”
易子寒:“…………”
好了,现在直接从白婵进化成丈母娘。
珩隼脸上惭愧道:“哎哟你看我这记性……怎么能把人名字给忘了呢?这么重要的东西……哎呀,不说了,说了你也会忘的。以后等你俩在一起了让他给你讲,这样有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