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瞿跟在“盐磨”的身边走,大雨埋没二人的行踪。
“盐磨”挑眉说道:“你这么光明正大地走,待会儿被熟人看见可怎么办呀。”
“你指的熟人是那小子吗?”夫瞿甚至不愿直呼他的姓名,“得了吧,全门上下只会有他一个人以为我真的随崔嵬出去了。现在他跑都跑了,我还怕什么?”
“盐磨”意欲制造轻松的氛围,于是揶揄道:“朝堂上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夫瞿冷笑道:“崔嵬又不是真的君主,要我说,这个位置都轮不到他来坐。自己的爹妈死了,要别人的爹来养他,最后还抢亲生孩子的东西——”
“什么?”
易子寒脱口而出地询问。
夫瞿所指,“爹妈死了,要别人的爹来养他”,这必然是指崔嵬,可“别人的爹”又指示谁?看起来,夫瞿并不是崔嵬的心腹。说得更贴切点,夫瞿从头到尾就没向崔嵬献出过忠心。他始终为了自己的复仇大计隐忍在崔嵬的身旁。
但——易子寒的脑子转得飞快——按道理来讲,夫瞿在崔嵬身边潜伏的身边远比他易子寒复生的时间还要长,难道“影织”早已意识到他会再次获得生命吗?
想到此步,就近的回忆涌入大脑:“好不容易解脱,结果人家又死而复生。换我都想去质问阎罗凭什么。”
这是他躲在雨中听到青年男女的对话。也就是说,这完全否定影织会意识到他会重获新生的可能性。
——影织是谁?
双燕的告诫接踵而至。
他的嘴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话:“我们竟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在师门内走动结党。”
应该说:你们竟能这么大张旗鼓地在师门内走动结党。
夫瞿充满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盐磨,这是你今日乱说的第三句话,平日里,你从不会在意这些。”
易子寒力挽狂澜道:“你知道人在面临暴风雨前总会担心这担心那。”
“你在担心什么?任务失败吗?这不像你。”
易子寒苦笑道:“我只是担心影织大人会把我活剥了吃。毕竟我让煮熟的鸭子飞了出去还险些暴露身份。”
夫瞿与侍从将他带至一处偏僻的院落,他走进去,夫瞿站在院外说道:“我帮你关门,你进去吧。放心啦,影织大人很通情达理的,大不了——你首席杀手的位置就给我坐嘛。”
他邪魅地笑。
易子寒听得出来,最后一句包是真情实意的啊:“好啊,我先进去,祝我好运。”
“祝你好运。”
“吱呀——”
夫瞿合上老朽的木门。
易子寒环顾四周,继而向破旧的老屋中走去。
居住在这里的这些天,他从未到过这里,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一块地方。
这不是老屋,这是破庙。
一尊头顶屋顶的观世音佛像伫立在庙中,周边破损的屋顶吹来寒冷的风,周围黑暗而静谧,如同被世界遗弃的角落。
这里并没有“影织”的人影。
等待数分钟后,他决定在屋内转转。平日里,无论是盐磨还是夫瞿,定在此处与影织交接不少,应当会留下些什么。
于是他围着观世音转一圈,继而望向角落里一处掀翻的供台。
倒塌的供台上缠满蜘蛛的快乐家园,旁边有五颗**溃烂的苹果,黑漆漆的看起来是什么罕见的毒物。
这原本会使人退避三舍,可易子寒的眼睛忽然落在其中一颗身上——你说,为什么其余的烂苹果身上都长了虫,但这个最黑最烂却毫无虫子的痕迹呢?
好奇心驱使其用手去触碰这颗“毒物”,不碰不知道,一碰吓一跳——这玩意金属做的?
——所以,这里有机关?
他握住苹果,顺时针将其拎至尽头,继而苹果逆时针回弹,回弹至第三圈时,忽地卡住,易子寒眼睁睁看见倒塌的供桌从中裂开,一条漆黑的地道由此出现在眼前。
“这是?”
这下面才是他们平日里交涉的地方?
他斗胆闯入漆黑的领地,管他呢,若“盐磨”的身体再次受到致命的重创,他易子寒的魂魄也只会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里。他自我揶揄道:这也算是一种暂时的无敌状态吧。
他的双脚刚踏实坚固的地面,地面忽地向下滑行一段距离,便见来时地表的闸门自动关上,留给他一处只能通一人的狭长隧道和黑暗。
伸手向四周摸摸,四周都是石墙,好吧,至少要他形容的话——长方形的盒子。
长方形盒子的底部再次向下滑行,继而,他的背部被放空,转身看去,留在他眼前的是一条向下走的石路。
好漫长的路,他感觉这条路没有尽头,他觉不出何时会是尽头。
石路一圈一圈地出现,忽而,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你终于来了。”
这个声音足以使他的心腔颤动。
笑晏。
“……”
“怎么不说话。不认识我?”
易子寒定神压制住作乱的心腔颤抖道:“抱歉……大人。”
“好了,不必解释,你进来吧。”
话音刚落,身旁的石墙移动——庞大的内屋。
庞大。
他双脚站进去,几近五米高的书架一排一排地放置,左右两边只留中间容两人通过。
“我在正数第五排左库,你来吧”笑晏的声音慵懒道,“夫瞿将我的事都说出去了?”
易子寒听着笑晏的声音越来越近,说道:“没……”
“哼”笑晏冷声道,“他要是敢将我的真身份透露出去一个字,我杀了他放血——你不想吗?那可是你最大的竞争对手。”
易子寒在第五排左库站立,背着他得人将一对精巧的钺放置在一本千页的书上。
他身着灰色长袍,转过头来将连体的帽子放下,凌厉笑道:“下次,你若再失手,就将‘金辉’杀手的位置让出来,去做‘光渊’。”
易子寒望着他,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不是在问“金辉”与“光渊”,而是再问“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是笑晏啊。
他承认,笑晏有时使鬼点子确实不易让旁人猜到,但不至于到这种匿影藏形的地步。
继而,他忽然又想“他为什么要杀我?”
他恨我吗?他为什么要恨我。
“‘影织’大人恨他,是因为他抢夺了他的一切。”
“自己的爹妈死了,要别人的爹来养他,最后还抢亲生孩子的东西。”
两个同僚的话在此刻达到超高度契合。
他恨我,是因为我抢走了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他恨崔嵬,是因为崔嵬屁股底下的位置本该属于他。
——他到底是谁?
此刻,易子寒的大脑开始不自主撼动从前笑晏给他们倾诉的一切,当所有开始瓦解,易子寒竟迷失在左右抉择的难题里。
到底是真是假?
崔嵬屁股之下的掌门之位原本是季知行,那么,他是否可以认为,笑晏的亲生父亲就是季知行。
易子寒抬起头来与笑晏两两相望,恍惚间,他看见熟悉的眉眼。
可他为什么从未唤过他一声“父亲”?季知行又从未承认过他们的关系?
种种疑问,忽然如连线配对的游戏一般与日常生活里笑晏的一举一动相匹配。
——他们像朋友,像陌生人,但唯独不像师徒。
季知行早年丧妻,但并没有人去深究他的妻子究竟有没有留下孩子。世人仿佛不愿说起这个过去,就连他与崔嵬在师门生活十年时间也未曾听闻。
所以,他是不是恨我,夺走了季知行应有的宠爱与教导。所以,他是不是在恨崔嵬,夺走了本该属于他的荣耀。
在别的孩子对这些爱与继承感到理所当然时,这些对他来讲是否望尘莫及?
可,他与崔嵬始终蒙蔽在烟尘中。笑晏没提过,季知行没提过,从前也无人在意,从未有人向他们提起,他感觉自己像溺在巢穴里的雏鹰,继而觉得自己罪恶。
“为什么?”笑晏转过身去将书本合上,由于有钺的存在,书本上鼓起巨大的包。
“因为我恨他啊,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笑晏抱臂道,“我是说,能力与等级配对,你担不担得起这个责任,不就单看能力吗?这个你都做不到,谈何条件,你别忘了,当初我为什么选你上来。”
“……”
笑晏继续说道:“我不相信,一个敢在京城帮着‘梦权’纵火、把阮威戏耍到我面前的人还杀不了一个周身没有任何法力的庸人!”
也就是说,当初背在他头顶上那口巨大的锅,还是笑晏亲自扣的。
易子寒无奈地笑笑。
笑晏擦肩而过往下一排书库走去,伸手抽出另一本贴了封皮的书,擦了擦无字的封面递给跟在身后的“盐磨”说道:“翻开看看。”
易子寒按指示翻开,书中夹住的一张烧毁一半儿的纸映入眼帘。
易子寒:“!”
这是……当初威胁他入仕的那封信。
笑晏边说道:“我那时手段不高明,想赶他走然后悄无声息地杀掉他。没想到,他就真的走了,把季知行丢给我,哎,我发誓,我当时真的只是通过‘梦权’大人拿到了于启的笔记,然后又让手底下信任的人前去和于启联手。”
换句话来说,于启当初为什么承认,是因为他的背后有笑晏。
“我真是个阴险狡诈的人,利用了于启,最后还要将他送回‘梦权’手上让‘梦权’报仇雪恨。”
这一切忽然就说通了。
笑晏将自己化身局外人,利用朝堂权贵的刀杀自己想杀的人,然后又将手上沾满鲜血的朝权贵送给唐舜英绞杀。他始终置身事外,在推理过程中,没有他也能完美进行。
“好了,你回去吧,记住我今天说的话‘金辉杀手’”笑晏转过身来往回走,“我要继续研究钺气镜了,争取下次能隔断两个人的脖子——都怪阮威这个混蛋,老给我添不必要的麻烦。”
易子寒心下还未曾想什么,只听他说道:“走吧。”
“……是。”
他转身,眼睛从笑晏身上落回书库,忽然笑晏从他身后绕出来:“慕梦瑾在,你杀不了他我能理解,现在慕梦瑾死了,你要还杀不了他——”
易子寒本能地转身,再度的打击使其难以言表——慕梦瑾死了。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人类的心脏,难以支撑至爱之人的离开,阴阳两隔的距离远于地狱与天庭!
他的大脑空白:“你说……”
“你别忘了,我和梦权联手,所有消息皆属实”笑晏倏地靠在书架上笑道,“你说是吧,易子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