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婶猝然抬起头望向易子寒,刹那间,她的脸上出现与盐磨相同的裂隙,再环顾周遭,便见在场所有下人都是如此这般情形,活像被一道光从中劈开。
易子寒噤声,还未整理好语言就听笑晏说道:“木桌呢?抬上来。”
盐磨便走快步出去,紧接着将木桌抬回来。
它的确如双燕所说前面两条腿被横切斩断,但易子寒隐约间看到,在断掉的双腿下有一双隐隐约约的幻影——它们是折断之前的桌腿,黏附在断端之下,虽说早已不存在,但至少存在于曾经。
笑晏捕捉到易子寒脸上闪过的不可思议,于是问道:“哥,你有什么想法?”
笑晏的脸上没有光隙。
易子寒说道:“……自然坏掉的木头裂口不会如此平齐……”
“我就说吧!你们还狡辩!”婶婶厉声训斥道。
“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决策者吗?”笑晏目光犀利,对婶婶说道,“我的证人还没有说完话,你就急着抢话。言多必失,婶婶。”
婶婶不服气地低下头去,易子寒看着她头顶的裂隙说道:“可这不能证明这是被其他几位压坏的。没有任何具体证据,光靠嘴快的方式让人背罪,这是不公不义。”
“况且……”易子寒踌躇片刻说道,“在我眼中,木桌并未折断。”
他看见盐磨错愕地转过头来看他,笑晏无奈笑道:“哥……这可开不得玩笑……”
“无论是腐朽还是凋亡,木都会将它的生命归还大地。就像人,从出生开始就在奔赴死亡从未停息。人间有句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木桌的双腿已经死去,它们的尸体又在何处?腐朽和凋亡——这属于意外事故吧?”
易子寒继续道:“所以……木桌腿的收藏者在何处?”
婶婶悻悻道:“哎哟,公子……大人,前天我们发现它断的时候腿儿就不见了呀……”
易子寒无奈道:“一张桌子,早上还好好的,就是午时离开一段时间便没了腿,说出来你们都没怀疑过吗?”
他看见婶婶脸上的裂隙越来越大。
婶婶苦恼得摇头晃脑:“我们哪知道这种事啊!贫苦人家除了命最在意的就是碎银几两。”
笑晏摊开双手道:“哥啊,我看木桌都坏了也不值钱,不如大家见好就收,我向掌门大人报账就是了。”
“事情还没有闹到不能收场的地步”易子寒说道,“如果婶婶觉得是你下头几位做错了事,就该拿出证据。下头几位姨姨也可找到断腿来自证清白。”
盐磨说道:“……不如……此事便到此为止……左右桌子腿找到了也赔不了多少……”
易子寒望向盐磨:“可不能如此,故意损坏财物是一错,隐瞒过错是二错,无论年龄如何,大家终是要走向江湖的人,自己做的事说的话就该自己承担责任。”
“可您之前……”
“好了”笑晏摆手苦笑,“既然要找,就去找吧,哎,哥都发话了,做弟弟还是要学会尊老爱幼啊……”
话音刚落,易子寒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大人……外边出事了。”
双燕隐身而去站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易子寒周身瞬间处于高压状态,慕梦瑾已五日未归,今日应是他归来的日子,可迟迟没有消息,自己又被请过来当什么“证人”。
他想开口询问,奈何不能让旁人察觉,只闻双燕的气息消失在空气中。
于是他以“我头疼”,这样让人一看就是在撒谎,但“我就是想走,找个借口是让大家脸上都挂得住”的借口从前厅中匆匆出来。
奔过来时的路一路回到院子里,双燕从侧屋里钻出来向他招手,他急忙问道:“出什么事?梦瑾吗?”
双燕急忙解释道:“不……不是大人。”
易子寒闻言心却没有放下来半分。
双燕继续道:“版源镇的人都不见了!”
“?”
易子寒询问道:“无影无踪吗?”
双燕颔首,心下焦急道:“对,无影无踪。鹤孤和罗浮出入住宅都没见到一家活人!”
易子寒立刻说道:“慕容遥呢?”
“我听说慕容遥归来后一定要与崔嵬去衙门,此刻应当在崔嵬身边”鹤孤和罗浮不知从何地窜出来道,“总之,现在全镇的人都不见了踪迹。”
“说来也奇怪,今日我在盐磨等人的脸上看到一道光隙……”易子寒将自己的所见陈述,随即,某种想法隐约出现。
幻境。
对啊,幻境。
他无数次被拉入幻境中,无论最后的结局是沉入深海还是坠落悬崖,幻境在结束时都会撕裂自己。它与梦不同,梦是生理的正常现象,而环境——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你是神经病。
难道说,版源镇上的人,与盐磨等人都来自环境吗?
那他是什么?慕梦瑾是什么?崔嵬是什么?笑晏又是谁?
平日里,他能感觉自己脉搏的跳动感受爱人呼吸的声音,他感到知足是因为这些足够真实,但现在,当有什么不得不相信的真相告诉他——这一切或许都会是虚假的——那是剥夺精神的强盗。
他忽然转身欲夺门而出,双燕立刻挡住他的去路说道:“大人,您别冲动!事到如今我们还不知道事情的头绪,贸然下山可能会招致灾祸,而且这说不定是对方设的一个陷阱。”
易子寒与墙壁相对低头道:“我是怕……”
他怕这一切都是唐舜英编织的美妙幻境。
自这一刻开始,他在嘲笑当初的自己。他曾见过沉迷于梦境的人,那时他以为,他是绝对清醒之人,永不会沉醉,永不会耽溺,直到如今他才知道,不愿抽身的人会甘愿埋葬自己的寸肠。
罗浮在身后劝道:“大人……不如我们先抓出想要您命的凶手。”
“……”
那时,自有答案。如若这一切都是唐舜英编织的美妙幻境,事成之后,他自有定夺。
易子寒望向盛满灰尘的墙面说道:“把鹦鹉捉下来吧。”
“啊?”罗浮云里雾里道,“不是捉不到它吗?”
双燕揉揉眼睛说道:“有一个‘监工’在这里,什么行动都会暴露吧。”
易子寒对罗浮说道:“它每天不是会定时去湖边的石头上吗?”
“我懂了”罗浮十分具有正义感的抱臂,“可是……能不能抓到……”
“我相信你大哥!!”鹤孤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你一定会成功的!”
“……你怎么不去。”
鹤孤打哈哈道:“这么有使命感的事情当然只能由你这个大哥来做,我和二妹只好另谋其职啦!”
他才不会说出几天前他试图抓住这只鹦鹉时有多艰难,简直比他当初流离失所逃亡时还艰难。
不过开玩笑归开玩笑,若是罗浮需要他还是会尽全力帮忙。
双燕瞟他俩一眼,从前在皇后身边的时候,他仨儿接触得不是很多,能碰面的时间屈指可数,更别提交流。但她总觉得鹤孤和罗浮以前应不是这个性格,两人在皇帝身边谨小慎微的模样她还有印象——也对,这不是宫内,他们的肉身早已被重塑,已经和从前的自己一刀两断。
她也一样,她活了三次。一次出生在母亲身旁,一次服侍在皇后之侧,一次诞生于贫瘠的土壤。
“大人方才说的桌脚我会尽力去寻找的。”双燕说道。
“不必了”易子寒摆摆手说道,“我在套他们的话罢了。最后盐磨想要草草结束这一场谈话,他应当在后悔为何要请我过去。我想要寻找桌子腿的原因很简单,一旦原来的桌腿找回来拼在一起,我们就能通过斩痕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其被什么武器中伤——即便是凶手用阮威那式的,我们也能在师门内搜寻排查。这也是为何桌脚断了凶手要将桌脚带走的原因,仔细一想,谁在无缘无故损坏木桌后还会将残骸带走呢?既然带走残骸,为何不将剩余的部分带走呢?这样证据销毁得更齐全。”
“所以……他们是在吸引你去啊……”
“可能吧。最开始是夫瞿,我没去,再是盐磨。这一张木桌本就不值钱,平日里坏了就是坏了,现今大动干戈地闹,把我整过去又让我没有意义地离开,不很奇怪吗?”
双燕闻言,在屋内踱步说道:“……大人要引他们去牢里找桌脚?”
“桌脚该没早没了”罗浮说道,“哪有凶手会留下自己犯罪证据的。”
鹤孤:“万一是一个喜欢纪念的人呢?”
双燕:“…………”
易子寒:“…………”
罗浮:“……也不是不可能……”
“我是说……万一他就留下了呢?”鹤孤悻悻道。
罗浮:“没有万一。”
“我们赌不起啊”易子寒摊开双手道,“即便我现在有心怀疑,但他留不留我们未曾知晓,若在寻找的过程中失手会事倍功半的。所以我想,把‘寻找’的问题抛给那些不知道的人,牢狱里我想亲自去碰一碰。”
鹤孤难以理解道:“哇,您想要亲自当诱饵引狼入室啊。”
罗浮一巴掌甩在鹤孤的肩上道:“把你的嘴巴闭好不要乱说话。”
“他说得对”易子寒说道,“我就要自己去碰一回。你们悄悄藏起来,该出手的时候出手,记得留活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