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的空气依然炎热至极,现在更好了,床上有两个枕头,一个是他的,另一个还是他的。
双燕罗浮和鹤孤三人在晚上会自空气中隐去,想来现在也在休息。
他担心着未归人的安全。
又对窗外时刻盯着他的鹦鹉感到无奈。
黎明过后,将是第六日的开篇。
现在能够找到的所有线索,就是“阮威挟持笑晏”“监控他的鹦鹉”。
阮威之事让他把目光投向树林中的监狱,而鹦鹉至今没有找到主人。
或许不能说鹦鹉“无主”,而是主人还没有归来。
两日前,他向崔嵬讨要现今师门里所有人——徒弟、仆人、车夫——的名册。并借以崔嵬之名让全门上下所有人递交自己的手写名字及籍贯。
刚开始,四人的确没找出任何破绽。
因为慕容遥及那位被绑架的侍卫已经归来,换句话来说,师门内不缺少任何一个人。
那天夜里,易子寒独自躺在床上,他没有灭灯。烛光照到门下的缝隙,一只黑色的大脚站在那里。
易子寒作势自灭烛灯,可对方也没有傻到冲进来,而是叩响房门。
易子寒没有回答。
房门响过两声后,门外的人开口问道:“大人,您在休息吗?”
声音很耳熟,是崔嵬身边的侍卫,名唤夫瞿。
人在解决疑难问题时,发生在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会成为可疑的对象。
他曾在暗夜里痛斥过自己的真心。
但由于痛斥,他更加怀疑。
——到底什么人不在亮灯的时候敲门偏人灭灯了才舍得敲?
不过这也不失为一种转机。
易子寒回答道:“啊……抱歉,我已就寝。您有什么事直接说吧,这里没人。”
“是这样的大人”对方惭愧道,“阮氏死后我本应去打扫牢狱,可现在……崔嵬大人也要将我带上,所以我和崔嵬大人便想到了您——”
“要我去打扫牢狱?”
“对……啊!不不不!这样的事怎么能要您亲自动手呢?!崔嵬大人托您去监督!然后将阮威用过的东西保管好……毕竟,二位大人从小相识一场,这点大家都还是信得过的”说罢夫瞿继续补充道,“这是崔嵬大人的原话。”
“我知道了,难为你这么晚还来传话。”
对方不好意思道:“没有没有……这本是我的分内之事。”
夫瞿走后,易子寒望向窗外,他没猜错,鹦鹉一直在那里。他问过所有人,几乎没人能够说出鹦鹉的主人是谁——包括崔嵬与笑晏。他跟踪过鹦鹉,然而在跟踪几日后发现它的目的地在师门池塘的一块石头上。
崔嵬曾主张过“不如将这只鸟囚禁起来”,“囚禁”意味着它不能为主人带去消息。但它的主人既能将它视为手段,那便不会轻易暴露自己。
不仅如此,这是一只受过专业训练的鹦鹉,它日日夜夜蜗居在易子寒寝室的某个角落,只在第二日黎明时飞走片刻。
心中的诡计将夫瞿和鹦鹉联系在一块。所以他不由痛斥真心。
怎么可以,夫瞿是崔嵬的心腹,是崔嵬除笑晏外第二个深信不疑的人。
可越痛斥,越怀疑,越不可收拾地去触碰自己的底线。
夫瞿离开后的黎明,等待鹦鹉飞走后,他迅速逃离寝室——然而他并没有按照夫瞿的约定前往监狱,而是到后门。
按照姜珚沐上次的说法——现在是值守婆婆上厕所的时间。
她也的确不在岗位上,只是稍将大门掩住,易子寒便从门缝里挤出去。
刚走过不远,身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大人,这么早——您要去干嘛?”
是鹤孤。
“躲鹦鹉。”
鹤孤跟在他身边道:“您烦它了?不如就按崔嵬大人建议的将他捉下来吧,兴许它的主人会来找它呢?”
“要找早该来了”易子寒摊开双手无奈道,“况且养它的东西不会是一块风吹日晒的石头吧。我也不想怀疑它,可它出现的时机太巧合。”
很明显,想趁着他独处的时间动手嘛。
“您现在去哪里?”
“你记得被阮威打倒的几个守卫吗?”
“您派双燕去侦察过的那几个?”
“是的。”
“可他们——不是死了吗?”
他们的确死了,被各自的家里人认领回去,正在为其短暂的一生而哭泣。
算算日子,他们其中有人才下葬不久。
“您不会要去掘坟吧?”鹤孤十分灵敏,语气中带着震惊。
“恭喜你猜对了”易子寒将心中的算盘打在明面上,“我想去确认他们的死亡特征。”
鹤孤一听发觉他原来不是想从幻境中找答案松了半口气,但紧接着又提起来道:“掘别人坟——真的好吗?”
“没事没事”易子寒摆摆手道,“这种遭天谴的活我来干,被天谴了这么多次了也不差这一回。”
鹤孤:“……”
走两步,他对鹤孤说道:“你回去和双燕他俩在一起,和往常一样不要轻易面人。今日无论谁来找我都别回答,权当师门内没我这个人。”
“道理我都懂”鹤孤再次问道,“笑晏大人呢?”
“笑……”
他再次痛斥自己的真心,咬牙道:“记住,是‘所有人’。”
鹤孤离去后,山野内仅剩他独自一人。
笑晏啊,事到如今,他不得不承认,笑晏的笑很凄凉。
以笑晏自己的角度来说,他和崔嵬都是年少失去双亲的人。不同点在于,崔嵬的双亲是被动离去,而笑晏的父亲是主动抛弃。
但他也从未像崔嵬一样感谢过上天赐予其恩师和挚友,书籍与权力,而是很坦然,甚至无视上天。
——前方不远应该是坟场。
“公子……”
“公子…………”
易子寒迅速环顾四周。
谁在叫他。
继而,左边的灌木丛后伸出一只手臂道:“……我在这里。”
白矖招手道。
易子寒绕过灌木丛走过去,见她坐在地上便想拉她起来。她随姜珚沐归来后,受到不少孩子的喜爱。首先,孩子们好奇她的身份,一个个围在她身边问:“你真的是小蛇吗?”“你是什么颜色的小蛇?”“你吃过比你个头大的老鼠吗?”“…………”
笑晏在一旁给白矖配药,笑道:“别问让人家为难的问题哦。”
姜珚沐则喜欢拥抱白矖,把自己干净的衣裳送给她,又给她编头发。
钟玲更偏向于给白矖吃东西,什么好东西都拿给她。
几天下来,白矖便和孩子们亲密无间,她不觉得这是别人可怜她,相反,她还有点暗自高兴自己没有吓到别人——包括笑晏屋子里的猫咪。
比起孩子们的好奇,崔嵬较稳重,他自麻袋里将一堆木材哗啦啦倒在易子寒寝室的院子里。
“来,你带回来的人,东西也该你来安。”慕梦瑾走后,崔嵬终于舍得踏进院子里。
易子寒放下手中的貔貅,看看地上的材料道:“轮椅呀……真是辛苦你了,大热天跑出去找木材。”
“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让她一直趴在地上,人就该有个人样。地下我管不了,现在在师门内我总能要求吧。”
说罢他又说道:“总不能让笑晏开的药白费吧。”
“你要帮她上籍贯吗?”
崔嵬闻言说道:“等着把阮威的烂摊子解决完我们再去。到时候让她自己想想怎么给那些个儿官老爷太太们交代。”
于是,一天后她得到了一辆轮椅。
而这架轮椅的材料来自崔嵬亲自寻找,然后经由易子寒安装。
“公子,你看”白矖指着不远处正在下葬的棺木说道,“好,像是我们,的守卫……他,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易子寒问道:“你认识他?”
“嗯”白矖颔首道,“前几,前,几天,我在,树林,里迷路。他,告诉我,怎么走。”
“所以你一路跟他到这里呀。”
“啊……是我觉着,好,奇怪……”白矖将灌木丛横生的枝叶拨开说道,“我,发现,棺材里,没有人。”
无论从嗅觉还是感知力上来说,白矖只会比常人强不会比常人弱。
“死人的气息……我,闻过…………可,棺材,只有,木头的味道。”
易子寒愁眉道:“知道了,白矖小姐,我拉你起来吧。”
“会被发……”
“没事,还请白矖小姐陪我演一出戏吧。”
对于这位带她离开阴暗地下的恩人,这种小事她不会拒绝。易子寒将她的轮椅从树后拉出,扶她在上坐好。
二人刚打树林中出来,“守卫”家人异样的眼光便投射过来。他们无不痛哭流涕,哭天抹泪。
没有弯弯绕绕,二人向目的地行驶而去。
易子寒低头双手合十鞠躬道:“节哀顺变。”
白矖学他道:“节哀……”
把头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抹了把眼泪问道:“你们是?”
“哦,我是师门内一位管厨房的小厮”紧接着把白矖介绍给大家,“这是我妹妹。”
他继续道:“我虽不认识你们的这位家人,只略碰过两面。但大家都是同吃同住的同僚,我为他的遭遇感到悲哀。”
白矖眨巴眼睛,她时刻盯着棺材:的确只有木头的味道。
“阮氏究竟是个什么人啊…………”人群中的女人用手帕拭泪道,“偏就他们几个出了事……”
易子寒道:“罪人终会受到惩罚。”
“我记得神明大人当时也在的吧……”另一人补充道。
“什么?”易子寒道。
“他就在那里!!!为什么不出面!!!为什么要等着硕儿被人杀!!他这神仙的位置怎么当的!”
白矖忽然转过脸来看易子寒,只见易子寒冷声道:“老辈子,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世上每天都会死许多人,难道都要他救不成?”
“可他人就在那里!!”
易子寒无奈道:“我们谁也没想到阮威会逃出来动手啊……”
“哼!他不杀那位副掌门,不杀掌门,就杀我儿!这又是什么意思!!”男人大吼一阵,身边的人连忙小声劝阻。
可话说出来,就无法收回。
他自己也意识到了破绽——他的语气没有愤怒,没有哀伤,更没有对失去亲人的悲痛,而是仅附和同伴的声音。
易子寒将白矖挡在身后,手扶上棺木。
“你……干什么……”男人假装掉眼泪道。
“为空气哭泣很累的”易子寒摇头叹息道,“你这演技也太差了。我还没说两句话呢,你便自投罗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