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又道:“我们都说她怕不是被拐起跑掉的哦,好端端一个娃娃,早上出门晚上就没回来,她妈老汉儿跑到她师父那里去找她,也没找到,人家说女子下午早就走了。”
易子寒问道:“上报过当地的官衙吗?”
“报,肯定报。但小伙子你想下吗,屏州这块地,特别是版源这边边,整片整片全是山山树林子,咋个找得到吗?”妇人遗憾道,“可怜哦,那么年轻一个娃娃,被那些说人不是人的东西拐起去没得啥子好命过的。”
妇人摸摸躲在身后女孩的脑袋,眼睛突然亮起来道:“诶,你们刚刚说来给她送东西是为啥子喃?难道她还活到起在啊?”
易子寒微微笑道:“是,她还活着,在钱塘城内。我们受她的朋友所托,给她送东西,因为没有找到她人,所以按照她朋友的意思来了版源。”
“哎呀,活到在就好活到在就好……那你们见过她没有安?”
“阿娘”男孩还不太听得懂大人间的谈话,望着山路上走过的一群绿头鸭说道,“我想和妹妹出去玩。”
“未曾”易子寒从男孩的眼里看出他正在焦急一点点黑掉的天空,于是说道,“我们只是受人所托,既然她不住在这里,就不多叨饶了。”
“好,我也去瞧瞧锅里的东西”妇人笑起来道,“你们要是能见到她的话,就给她说一下嘛,不管当初是拐的还是自己跑的,都回来看下她父母亲嘛。”
二人承诺道:“好。”
她带着两个孩子重新回到家园,嘴里给男孩讲着“天马上黑了,现在出去并不安全”的道理。
二人也不打算再叨扰其他的村民,因为之前马车夫说的和这位说的大同小异。
唯一能够再往下追查的便是林心瓷的那位师父。
找到她的师父很可能就能解码她与唐舜英间的秘密。
想到此处,二人便一同商议在版源城内询问。
“如果说,唐舜英夺舍林心瓷是为借林心瓷的身份为她的几个挚友复仇呢?”易子寒为冲散即将又进城的紧张,转移注意又思考起来道,“对啊……我在芙蓉楼怎么没想到。重关奏,九首。”
“那她写默文等人的词又是作甚呢?”慕梦瑾说道,“我想,她本就很复杂。她有许多拿刀执笔的理由,而且时间久远。”
“对,很对,时间久远”易子寒回想道,“我们两个上次不是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现的吗?但现在我们可以做个假设呢?邹殛和李萘萘之事。从邹殛开始,就是一步步地计划。”
“你说过,她只需要画好路线图,然后等待别人来杀,别人是于启一派——那么中间人是谁,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慕梦瑾说道,“这位中间人要直接与于启等人联络密切,且博得于启等人绝对的信任。而且这位中间人就如你前面所说的第三者一样,他和唐舜英间的合作一是帮唐舜英借刀杀人,而是借最后唐舜英之手借刀杀人。”
“好烦啊……”易子寒越靠近城门越心烦意乱,但又觉着自己没资格烦,所以便不说话。顾虑越明显,周遭的空气越欠缺。
慕梦瑾倏地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易子寒陷入回忆里,眼神还没拔出来,随口一问。
“今晚不进城住。”
“什……”易子寒问道,“为什么?”
慕梦瑾指着一边的山解释道:“曾经在这一片剿鬼时,偶然寻得一块很好的地方,适宜居住……只是好些年没回去了,不知道当时盖的房子还在不在,你愿意陪我去看看吗?”
易子寒知道逃避则永远不可能一直逃避,但还是说道:“去吧。”
于是二人又折返路径。
“所以说……这些地方你其实都来过?”
慕梦瑾的脚踩在树叶与树枝交织成谱的地面上,树林天然音乐常在黑夜中令人毛骨悚然,可仅在黑夜:“嗯,但也不全是。我只来过版源城内一次,周围的地方还没听过。一般都在山里,居住在城中或许会给民众们带来不便——小心点,这里有个水坑看不见。”
他说“小心点”,不是因为他看见了水坑,而是因为他自己踩了进去。
易子寒为山里较为清新的空气感到一丝丝的放松,继而见慕梦瑾一只脚入水。
易子寒捧腹道:“你怎么…………快拿出来呀。”
慕梦瑾果真把脚抬起来,水顺着鞋子裤腿衣角一路滴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易子寒边笑边去帮忙拧慕梦瑾的衣角道,“幸亏不深,否则我们尊贵的神明大人今天要透心凉哈哈哈哈。”
慕梦瑾自己也弯下身来拧裤腿微微笑道:“很好笑吗?”
易子寒提着半截衣角道:“啊,只是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罢了。”
“那次是你挤我下去的。”
“胡说,明明是你一直给我绕弯子,导致我不明所以。”
慕梦瑾没接他的话,只是低着头笑。
水坑中的水多半不是那么干净,混杂着树皮碎屑虫尸枯叶,原本整洁的衣角在浸水后沾上黑色的碎屑,湿答答地拍也拍不干净。
易子寒说道:“哎呀呀,你看,瑞兽都黑了。”
慕梦瑾仿佛轻车熟路道:“无妨,待会儿到地了在火旁烤烤,明早找干净的山水洗洗就又干净了。”
易子寒笑道:“你管那叫干净啊。”
“出门在外,难免一身尘埃,没关系,等回到家,自然会换更整洁的衣物。”
易子寒闻“家”字,便好奇起来道:“说到这个——你家住哪里呀?”
慕梦瑾上下摸摸裤腿,确认不再滴水后道:“我没有家。”
易子寒难以置信道:“哈?你没有定居之地吗?”
慕梦瑾道:“至少现在没有。”
易子寒心想:也是,毕竟这样一个被民众追捧的神明,难免全国上下游走,没有固定的居所也很正常。
然后问道:“啊,那等到这件事水落石出之后,我要来找你,去哪里找啊?”
慕梦瑾抬起头来看他,月光在他的瞳孔里环成一圈清澈的涟漪。
他又将瞳孔转开:“你不必刻意找我,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陪你。”
这多少有点暧昧了。
易子寒手里还攥着那片衣角,冰冷的布料被手心捂热。
他赶紧岔开话题道:“开玩笑的,这件事肯定不会那么快水落石出。”
“总有一天会的”慕梦瑾声音软下去道,“总有一天……都会水落石出……”
他略带疲惫。
易子寒知晓此刻二人的心中挂念的事不是同一件,对于他来讲,他念的是该怎么面对曾经的挚友,现在来说应该是恩人;而对于慕梦瑾来讲,挂念的应该是那么多年来的混乱,这个自称神明的话本,该什么时候结束。
易子寒欣赏他,也暗自佩服他。当初于启与于贤在南都短兵相接,不再掩饰内心的疯狂的时候,慕梦瑾明明可以不站出来,他明明可以任事态发展,保障自己的安全,或是不破法障,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但他选择让于启和于贤为之震撼,成为二人各自谋划中的超纲之题。
这背后所付出的代价,易子寒算也不敢算。
或许说句猖狂的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自己付出过多少代价。
易子寒提着那一截衣角,跟在慕梦瑾旁边走。如今将衣角放下来,估计会沾到更多的灰。
他忽然觉得这样并肩走在一起挺好,忽然又记起某一段前尘往事。
某一天,慕梦瑾也会同样要他离开吗?
他感觉心腔内如失去血液般空旷,如与自己的心脏拉开一万里的距离。
不行,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走。
树林里除了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还有树叶摇曳的声音。就如同有无数只硕大的鬼魂倒挂在树顶,凝视渺小的猎物。
慕梦瑾问道:“冷吗?”
易子寒答道:“不冷。你呢?”
“我也不冷。”
月光终于找到空隙从天上窜到地下。
易子寒看见自己手上捏着麒麟的腿。
忽然,麒麟的腿亮起来,顺着绣图的边缘,星星点点地闪烁柔和的光芒。易子寒惊讶时便见眼前有一大片金色浮动的花卉。
它们向夜空吐露最**的爱意。
易子寒欣喜道:“这里也有夜琼花啊!”
“是,原来你还记得它的名字。”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易子寒看到闪烁的衣角问道:“你衣服上的绣图?怎么也在亮?”
慕梦瑾往丛花中的小路走道:“它们是用夜琼花缝制,只要我穿在身上就会有微光。”
“你救我那天晚上也亮了?”
慕梦瑾摇头道:“没有,我怕因为这个会加大假佛面的攻击目标,所以提前隐去了。不过若是你喜欢,我可以替你缝制一件,独一无二的一件。”
易子寒揶揄道:“原来你还有这个手艺啊!”
忽然,慕梦瑾转过身来,将易子寒手上的衣角拿回自己手里,问道:“不紧张了?”
“你是在说……慕容遥和崔嵬他们吗?”经过慕梦瑾之前为他带来的愉悦,此刻也不再心堵,于是他摇头道,“喏,至少现在没有。”
慕梦瑾道:“他们不会恨你。”
“我知道啊……”其实他不知道,只是自顾自说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没有我,他们就不会经历那么多。不会被围堵,不会被弹劾,至少也不会有那次火灾。”
“易子寒”慕梦瑾突然平视他的双眼道,“你是否想过你自己呢?你该恨谁?”
“我……”
“阮主事,你僭越了。”
倏地,身旁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
声音熟悉到令易子寒为之一颤。
“这件事该你管吗?我们师门里的事关你屁事你在这里瞎叫?”
“提师大人,你发什么火啊?”对峙的另一人嘲讽说道,“我只是说了事实而已,你这样就着急啦?”
“着急?你未必是黑白不分左右混淆吧!这么低级的吵架方式你当你学来可以考状元?我现在是在跟你谈正事!阮掌门,阮主事!老子已经够尊敬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