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江上清凉,易子寒晨起时已见慕梦瑾打开屋里的窗户,右手接下一只纸糊的白色蝴蝶。
慕梦瑾见他醒过来道:“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易子寒在床上一贯四仰八叉,显得格外慵懒道:“自己醒的——那是什么?”
“鹤孤和罗浮的来信,他们来报。”慕梦瑾翻开蝴蝶,走近床头,将纸交给依然保持四仰八叉的人。
四仰八叉的人打床上撑起来,结果又倒下去道:“我现在还不想起来——你说给我听吧?”
慕梦瑾收回伸到一半的手,道:“娄炜失踪,聊墨阁如今人去楼空。”
“啊?他们反应那么迅速吗?”
“恐怕是。二人在聊墨阁里翻找物件,找到了如今聊墨阁内人员的信息。上面所说——聊墨阁人员的真实身份,是为娄炜效忠,作为娄炜的耳目,为娄炜收集有效情报”慕梦瑾皱眉道,“所以说——聊墨阁根本不是花柳之地。”
“怪不得,那天我们去的时候,那边的人告诉我们他们的东家不喜欢现在的歌,不让唱。先不说这个楼的身份,就拿做生意来说,这世上应该没有商人愿意做亏本买卖吧。等一下——‘不喜欢’?”
慕梦瑾道:“你是想说,娄炜和唐舜英应该关系亲密,所以不该以‘不喜欢’来作词?”
“是的。”易子寒说道。
心里又想:会不会是在做戏给外人看?
“假设?”易子寒深知一件事要向前走必须向前走一步,“我是说,假设她真的‘不喜欢’。”
“好。梦洛花被官衙带走后就没回到芙蓉楼,如今芙蓉楼向外瞒着这件事,在花大价钱与官衙协商保人。”
看到此处,慕梦瑾思考些许道:“我倒认为,比起梦洛花被官衙扣押我更愿意相信是早已有人助她逃跑。”
“?”
“几天前,你在船上昏睡的时候,罗浮他们向我汇报了梦洛花与上面的关系”慕梦瑾叙述道,“那位声称‘白酒三公子’的和酒商的两个儿子的确作恶多端,早些年在钱塘横行霸道,并向外宣称这样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气概’,不仅他们,还有很多,罗浮查到三个一个柳泽,另一个高培贤,还有一个是一位私塾先生陈忠。柳泽和高培贤二人同样,作恶后依靠法律漏洞躲掉应有的惩罚,在一年前,柳泽的父母先后离奇过世,随后他在父母的灵堂前被倒挂,凶手划破其双腕的血管,放干血液;高培贤,一年前他被反锁在自己的住屋内,其父母与亲戚想方设法将门强行砸开,他们才看到高培贤被自十二肋骨最低处平对截断,此时,家门也被反锁,几天后,邻居家闻到尸臭,撬开他们家的门,才发觉一家十口全部丧命;陈忠,据调查,此人生前常在学堂上悖言乱辞,傲世轻物,侮辱学徒,但其仗着自己忠心国家,身后有强大的关系网,所以更加狂妄自大。某日,一位学徒因不满其言辞与其辩论,他没有说赢学徒,便大发雷霆,指责学徒反驳他就是在反驳国家,就是奸细,就是不忠诚,是受到别国文化的侵害,回到家后,他再次借助强大的关系网为自己正言,妄言自己才是对的,并将学徒逐出私塾,并利用关系网,威胁钱塘内的私塾不许接收此学徒。还是在一年前的某日,他的妻子和儿子发现他没有按时回家,便去学堂里找他,最终发现他被人用细铁丝缝住双侧鼻腔和上下嘴唇,憋死在他引以为傲的书案边。他儿子享受着陈忠的关系,即将迎娶一位富豪家的女儿,本以为能够与那位女孩成家后女孩能帮扶他们家,结果女孩听闻陈忠的为人后抵抗婚约,陈忠的儿子一贯被父亲养得骄傲自大,因而接受不了此事,便想要借助父亲的关系网指责人家,结果还未等其实行,家中遭大火,所有人都逃出来了,就他被拴在了房梁上当成火的祭品。”
易子寒听过慕梦瑾的话,说道:“如果这放在几年前,我会说……恶人自食其果,风水轮流转。”
“嗯,不过现在看来不是了,因为罗浮他们的确查到梦洛花与官衙有来往,具体是里面的谁,还没有查出来,隐藏得很深”慕梦瑾道,“虽然从法律的角度来讲,程序正义不代表最终的结果正义,但这不是我们的议题。如果梦洛花还是曾经的林心瓷,她做到这些事只是人手和计划问题,但如今梦洛花是唐舜英,那只有时间问题,她有足够的能力懂得如何操纵本没有生命的物体。”
“可是……这些,和她写的诗词有任何关系吗?她为什么要一边毁灭世界,一边实施拯救呢?”
易子寒现在又开始憎恨自己为什么活了过来,不过,看慕梦瑾坐在窗边,没有术发的模样,心里又觉得自己活过来挺好,至少能悄悄陪着他。
说着话又好像要感谢娈媛,若不是她的刺杀,恐怕他现在只能和慕梦瑾故人梦中相见。
慕梦瑾道:“我们假设,她有她的目的。写作诗词让大众神魂颠倒是她的目的,而她动手除掉那些漏网之鱼是她的正义。”
“就好比当初的于启吗?”易子寒对过去已经可以做到侃侃而谈了,“大规模的动兵杀人是为了夺权,而安抚朝臣重建政权是为了国家。”
看来只有这样才勉强说得通。
未时的横渡谷渡口果然酷暑难耐,因而码头上摆满贩卖冰水的商贩,他们支起草棚,在炎热的码头维持生计。
除此之外便是躲在树下的马夫,甩尾巴驱赶蚊虫的马。
易子寒人坐在草棚下,手里端着冰水,奈何天气将他视作水,意欲将他蒸发。
“你——不热吗?”
他转过头去见旁边的人,穿得比他正式,坐得比他笔直,特别是两只手臂——慕梦瑾一只束袖从上臂就包到半指,相处这段时间也没见他取下来过。
“热。”
“你外面穿那么薄,为啥偏要套个长袖啊,脱了呗。”
“不要。”
“为什么?”
“因为受过伤,伤口很难看。”
“?”易子寒闻言就去抓慕梦瑾的手腕,“什么伤?”
慕梦瑾迅速将两只手背到身后道:“不好看,在戟州和鬼影打架时受的。”
“再不好看不都觉得好看,拿出来我看看。”
“算了。”
“我说不算了。”
“很丑。”
“你要是觉得被热死比看到伤痕更体面当我没说。”
“…………”
“而且,除了我能看到伤痕以外正儿八经的人谁会注意你大袖下的手啊。”
除非是脸上。
慕梦瑾还是将手背在身后:“以后,有机会再看吧。”
“……”
这或许是什么不好的体验吧,虽然看起来对方眼里想极力掩盖的不是对过去的恐惧而是不知如何作词的慌乱。
别人不想给看的东西,还是不要固执为好。
“好吧,等你什么时候愿意了。”
码头上涌入更多的马车,到岸的人太多,马车夫们便将自己本在休息的同僚们一起喊过来载客。
“哦,对了,慕梦瑾,这些天一直在忙唐舜英的事”易子寒终于将重逢那晚没问出来的话问出来了,“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他深知慕梦瑾身份公之于众后的苦楚,因为那并不是慕梦瑾想要的。在与青重径等人一同聚餐的那夜他就知道,慕梦瑾想要的生活不过是“平凡”二字。
虽说上辈子,的确他跟着他也过得不平凡。
慕梦瑾将背着的手放回原处,道:“我……顺顺利利……顺顺利利地就好。”
他的眼中终于还是露出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又失而复得的欣喜感。
“虽说,前几年一直在四处除魔,没有抓住娈媛之事的源头。”
易子寒继续道:“你的——师父?师父师姐呢?他们还好吗?”
“师父前两年便将掌门之位让给师姐,如今在山中逍遥度日。他们都好,他们一切都很好。”
“你,没再回去看过他们吗?”
慕梦瑾道:“回去过,只是那天师姐前去麓下学宫议会,只有师父来见我,他看了我一眼,就说太冷了便回去了。”
易子寒说道:“其实,你师父是舍不得你吧…………”
慕梦瑾道:“我知道的,他舍不得我离开,他明白我以白婵遗孤的身份行走世间难免会遭受不测,他也心疼我傍身他身侧将近二十年如今失去他庇护后需要的独当一面。他其实也舍不得姐姐,他舍不得让姐姐一个人去背负太重的责任,所以他时常也会帮姐姐管理门里的一些事情,每一次姐姐独自出门几日不回家,他都会忧心很久,一会儿怕姐姐遇到麻烦,一会儿怕姐姐遇上歹徒,一会儿怕姐姐因为太年轻被其他门的那些老东西刁难。”
师父当年,应该也放心不下他们吧。易子寒心想。
慕梦瑾道:“不过你看,我们不都走下来了吗?崔嵬他们也很好,你要是愿意,我们就一起去见他们。”
易子寒“嗯”还没有从喉咙里挤出来,便见马夫唤他们过去。
马夫将一条汗巾搭在肩上,用手将额头的汗水揩掉道:“是去版源?”
“是的。”
马夫说道:“那今天只能到距渥泽城六十里的沽县,明天天不亮就出发,中途在驿站换上几匹马,晚上到版源。反正我也是版源人,跑完这一趟我就不跑了——你们看行不?”
易子寒道:“行。”
“好!来上车。哎哟喂这天热得……”马车夫斜视天上的太阳抱怨道,“马儿都要走不动咯!”
车夫是个健谈之人,离开横渡谷就跟二人聊起来。
他不认识慕梦瑾,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二位到版源去做什么呀?这天怪热的,版源那边也热——比横渡谷好点。”
“去朋友家”慕梦瑾说道,“他家里出了事,我们去帮帮忙。”
这一般都是用来搪塞人的话术,不想让陌生人知道自己的具体生活就只能撒谎了。
“出事?呀,你们的朋友不会是铁器那家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