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会一路顺着茵河漂泊,再汇入大江。
夜里风大,二人从甲板上撤回至内舱中。
“明晚我们会靠岸在横渡谷码头,爷明早一定将个人物品带好,遗忘在船上不好找”前来 送餐的跑腿下人借口嘱咐,“横渡谷距离渥泽城一百里,再往西走一百二十里才是版源。
横渡谷此时天气潮热,二位大人务必注意防暑。”
“我知道了,谢谢,辛苦你了。”慕梦瑾道。
“啊没有没有”下人连忙摆手道,“嗯……还要感谢神明大人您帮百姓的忙。”
“嗯?我这几天做过什么吗?”
下人又忙不迭解释道:“神明大人,您八年前的功劳我们不敢遗忘啊!”
“什么……功劳?”易子寒从外面打水回来,恰好听到二人的对话,立马来了兴致,他还是对这七八年来慕梦瑾干了些什么感到好奇。
“这位公子你恐怕还年轻吧。”下人对其传来羡慕的目光,易子寒大概能猜到原因是他跟“神明大人”分到一间房内,这是何其的荣幸!何其的好运!何其的光荣!!
下人对着易子寒殷切地说道:“八年前……八年前啊,戟州与屏州交界处出现了一群巨大无比的鬼影!!人间都说,那是皖芷的那位无法钳制自己的下属而造成的后果。诶,小公子,你可知道,那鬼影,有两个人那么高,两堵墙那么宽!他们白天就将自己印在树皮上,等待来树荫底下纳凉的活物,什么都抓!哎呀呀……熊啊狗啊猫啊松鼠啊马羊陀 啊人啊……到了晚上,他们就将这些活物的皮剥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挨家挨户地敲门
砸门,门开了就吃人…………那段时间呀,家家户户都藏在地窖里,谁都不敢出去!眼看
地窖里水也没了粮也尽了,大家伙儿快撑不住了!嘿!突然来了一阵清风,与那些妖魔 鬼怪大战五天五夜,才把那些妖魔鬼怪斩杀,还将他们身上的皮都扒下来堆在茵河边! 那场面!大慈大悲!救世救难啊!!”
易子寒闻言,说道:“原来如此,还是您见识多!”
“哎呀,这算什么!您如果想听,我还能讲出更多的来呢!神明大人的功绩,我们一定牢记在心!”
“ ……阁下谬赞”慕梦瑾将易子寒拉过来道,“阁下去忙吧,其实我可以自己给他说的。”
下人见这位年轻的公子被“神明大人”拉住,不禁更加羡慕,于是问道:“你们二位认
识?”
“啊——”易子寒脑袋里面编排半天,只能想到今日甲板上慕梦瑾的含糊其词,“我认识他,他不知道认不认识我。”
慕梦瑾:“ … … … …”
下人:“………………可是我也认识他,但他却不认识我啊…………况且…………陌生人应该
不会像二位这样闹的吧。”
易子寒笑道:“很明显,刚才我在开玩笑呢!我们俩其实… …”
“对吧!我就说你们俩肯定认识!”下人嘴角都快咧到太阳穴道,“这位公子您也一定是个好人!!!”
“好人好人好人”易子寒点头顺带将他送出门外道,“您也一定是个好人!!!”
“咚!”慕梦瑾还没等易子寒“好人”完就把门关上。
然后松开拉住的手掌。
“怎么,你……不愿意让他说吗?”易子寒知道慕梦瑾不会为这些不痛不痒的话生气,他也没有生气,只是看起来有一种没穿衣服就出门的尴尬感。
所以问他只是想要知道更多的故事。
“所以……你之前说自己受了很难看的伤一路逃到小洲上,是因为这件事?”
“嗯。是的。”
“抱歉……那年……我失去了分寸……”易子寒惭愧,他想过失去理智的后果,也曾经不顾一切想要向前走,即便是折断所有的感情,碾压过身体上所有的神经,他心想他不要
了,不要所珍视的友谊,所期待的爱情,曾疯狂地汲取权威,享受天下为他所震慑,这 样多好啊!他可以不用再为冤死的双亲殚精竭虑,不用再和被堵住的嘴巴抢走的笔杆丢失的奏折!鱼死网破!他可以给予爱人所期待的园林,在园林里种满四时不谢之花,他曾在睡前为其取名“华茂园”,这也是午夜惊醒后脑子里一点一点规划的消遣,挖空中间 的地砖做池塘,仲夏荷花绽放时,他甘愿做桥上因爱而沉睡的丹萤!如果那时候,如果 真的到了那时候,他下死决心的爱情真的离他一步步远去,他就会在秋日落叶的枝头挂上玉佩,在池塘边种满蘼芜。
“不,这与你……没有关系”慕梦瑾说道,“刚才那个人说我扒了他们的皮,不是因为我发脾气,而是为了更好鉴别那些鬼影是否来自于你。”
易子寒望向对方的双眼,他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如此熟悉,以至于能够读出眼里的含义。
“它们不是你的部下。你应该知道,白婵和珩隼二人相克,但我却没有在鬼影的身上发现任何属于你的痕迹。”
慕梦瑾真诚道:“真的,那不是你,很多事情,你从皖芷回来后的那两年时间,很多事情都不是你。”
“是……谁?”易子寒被真诚打晕脑袋,暂时失去思考能力。
“这一次,是于启”慕梦瑾说道,“你还记得吗?我们那年四处游走,然后得知许多鬼影已不再服从于陞龙——它们服从于于启。”
“所以说,我称帝以后,没能将所有鬼影全部收回来?”许多事情他都忘了,或者说前后衔接不上。
天杀的,怎么该忘的没忘,不该忘的倒是一问三不知。
“不是你的原因,是于启掌握了一点此类的法术,借助金雀,造出许多不同寻常的鬼影。
所以他在南都与于贤争执时被反噬得不轻。”
“哦……”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吧?
“没关系的,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不要勉强自己,遗忘是常事。”慕梦瑾目光柔和与烛火交接。
“那时候的我太疏忽了……”易子寒扶额道,“我竟没想到他会固执到这种地步。原以为他在我杀公横秋时逃跑就不会再回来。”
慕梦瑾问道:“后来的事……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最开始只是浑浑噩噩,模模糊糊,到最后就完全失去意识,像他妈的死尸一 样。”
慕梦瑾再次将目光深陷烛火当中。
“所以那时候,你逼宫,也没有意识?”
“就是那次骇人听闻的焚城吗?没有。”
准确来说,是没有多少意识。很长一段时间,他时常将自己泡在罗赐洲的水里。罗赐洲水阴冷,能够稍微抚平身上的灼热和心腔的闷火。
那些平日里侍奉他饮食起居的鬼影奴仆们都离他远远的,从最开始的敬重一直到畏惧,罗赐洲成为它们不敢随意涉足的地盘,往往来送一壶茶水,来取一件衣物就匆匆躲回树林里,它们不敢目视王的眼睛,在它们看来那极其危险,蕴含麻木而不顾一切的杀意, 视死如归的血腥。
易子寒内心非常明了这样的日子迟早会迎来终点,要么到了日子自己自残,要么等待别 人来杀他。比起前者,他更倾向后者。陞龙自残自爆的巨大能量会冲击整个皖芷乃至皖 芷以外的地盘都说不定,而蕴藏在陞龙体内的“凄月”会以珩隼口中的“凄月之美”横断整 个祯国的上空,阴云蔽日,天崩地裂,祯国将成为白煞最适宜的栖息地。珩隼之言,“凄月之美”乃是陞龙体内能量的释出,也是世界为纪念陞龙的“头七”,“凄月之美”会整整持 续七年乃至更长时间,是否能彻底消除“凄月之美”,就要看真龙的能力了。
这或许就是“我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的最佳案例。若恨不及世界的无辜,何必做出此举。
换句话来说,坐上这个位置大概只能等死在别人的刀下,这把刀是唯一能够杀死陞龙 的“红鳞”。
那么很显然,当初在殿前有人启用了红鳞。
易子寒目光下沉,情况只有两种,无非就是于启的人逼迫崔嵬交出“红鳞”,或者他们自愿交出。
若是前者,那他更该死了,因为于启不会使用什么正人君子的手段;若是后者,他当然不会责怪他们,这是应该的,别人不该为此丢失自己的性命,也没有义务守候。
“说到这个——慕梦瑾,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好。”
“我……死而复生以后,有一只白色的狗带我一路进了梁燕城,结果在皎玉刺杀我时为保 护我受了伤跑走了,我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如今拜托寻找的余氏也断了关系,多
以…………能拜托罗浮他们在工作闲暇的时候帮我找找吗?那只狗很可爱,我想受了这么
重的伤,他主人应该很心疼吧。”
“不用拜托”慕梦瑾打开客房的木窗,流水穿过月影留下的笔画昭示这将是一个平凡的夜 晚,“你不用拜托我做任何事,只管提,我都会帮你。”
慕梦瑾自窗边的花几上摘下两片花叶金刚的叶子,对折成两只纸鹤的模样,然后将他们立在窗沿上。
易子寒凑过去问道:“这样可以?”
方才慕梦瑾的那番话让他面红耳赤,但通常情况下他是个脸皮子顶厚的人。
“可以。”
“会被雨水打掉吗?”
“不会,它们会风雨无阻。”
也对,人人称他为“神明”是有原因的。他肯定会有与寻常学士不同的地方。
船随波涛上下晃动,其中一个歪了一点,但还是被及时拽回了原位。
慕梦瑾对它们轻声说道:“去吧,去将‘它’找到。”
话音刚落,两只便扇动细小的翅膀飞起来,飞出窗外,消失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