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着素色宽袖大袍,袖边纹制一圈“卐”字,长发挽起,头带缠头,手持拂尘。她卸去往日里喧嚣的繁重妆容,一改神仙之态。
默文上下打量二人一阵,请二人向前走。
“你回来了呀”默文笑道,“快里面坐。”
默文走在二人前头,说道:“近日洛湖雨水多,各式各样的蚊虫也多起来,两位务必要防虫,若被什么剧毒的虫子咬了,可要折腾好几天。”
易子寒见锦穑走路慢慢地,不似以前一般雷厉风行,端庄之态也是对宗庙的敬仰。
“你们是坐楼船过来的?”
她寒暄道,就像一位普通人对普通的朋友寒暄。
“是的。”慕梦瑾回答道。
看起来,二位是相当熟悉的友人——难道她也是慕梦瑾救回来的?
易子寒对锦穑的死亡如今历历在目,若当初她真的没有死,那么棺椁里就不会有人。于是从头到尾,那口棺材就是一个骗人的幌子。
想到此处,易子寒不禁打了一个冷战。都道是权权者无情,竟连枕边人都能毫无悔过之心地摒弃。
默文推开木门,内设施简单,一边的墙上供着一尊佛,烧着香。
“坐吧。”默文合上门,以防害人的虫子得空钻进屋内。
易子寒并不知道如何开口,一是如今不知锦穑身份与自己是否还分尊卑,贸然开口或许不敬;二则曾经他与锦穑二人不是很熟络,说起话来无关家常。
默文先问道:“一别数年,易公子可还好?”
活过来的这些天不说“好”,简直就是像天帝将他丢回来冲喜一般荒诞。
易子寒内心真情实感地想了那么一些,又忽然觉得自己能这么待在慕梦瑾身边其实也挺好。
“回皇后娘娘,一切都好。”至少不能让别人担心。
“哈哈哈”默文笑道,“不必再叫这个名号,我早已摆脱这个名号的束缚,要好好活下去了。”
“皇……师姑当初没有死?”
“死了”默文语气平淡道,“只是又活了。”
慕梦瑾帮着解释道:“师姑当初确实被装进了棺材,一并运送回京。但当初鬼影阴气太重,刚好能保师姑魂魄完整。你在反叛于启之时棺材在原地停顿时间长,于启身上戾气可引鬼影死魂前往,而师姑的魂魄与肉身藕断丝连——由此得以复生。”
默文点头道:“是的。算来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让我重新活一回吧。”
说罢又道:“也要感谢慕公子照拂我,为我选了这养伤之地,恢复精力,否则恐怕还没从上辈子的名号里走出来,就惨死大街上了。”
慕梦瑾道:“小事,不足挂齿。”
默文起身为二位倒茶,问道:“二位前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嗯”慕梦瑾开始正题道,“小辈这里有一首诗,想让师姑鉴赏。”
“哦?”
慕梦瑾从衣袖里拿出一沓纸,打开来递给她。
默文细细地看着,嘴里无声地将其读出来,读完后问道:“这是?”
“是如今传闻天下之词《祝婚书》的作者梦洛花的手笔。”
默文道:“一定不单单想让我鉴赏这么简单。”
慕梦瑾颔首。
继而解释道:“小辈认为,她在写曾经的你。”
“是呢”默文语气平常,仿佛这不是什么痛苦的事道,“而且,她竟然了解得这么深。”
“这就是原因所在了”慕梦瑾道,“小辈疑虑天下人的痴迷,那么多年来调查出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直到那天梦洛花操纵假面袭击子寒,我们携手俘虏了一张下来,才发现这首诗。我想,她对您了解那么深,或许跟您有什么关系。”
默文没有急着否定慕梦瑾提出的问题,细细思考后问道:“《祝婚书》?我这**年来不常过湖,但也听说过——是讲姬慈的那个吗?”
见二人向她投来肯定的目光,于是说道:“我的确有印象,你们想听的话,我就把记忆中的东西说出来。”
默文整理逻辑,开口道:“这个故事,是我还在为锦氏长女的故事。
那时我还年轻,约莫十六七岁上下,家里没有多少大事我便时常跑出去寻乐。我常去城中的一家茶馆,而在那里常遇见**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们成群聚首。她们作诗唱词,品茶弄武,逍遥好不痛快,我也心生羡慕,常常去偶遇。她们口中的诗词优美,我刚开始以为那是某些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后来才知道她们不过也是出身普通的情怀之人。也是后来才知道,那些风靡天下被天下人所传诵,敬仰,赞美的作品,都出自于她们——而她们,因为常常一起出现,被那时的人称为‘九重关’。”
喝口茶,默文继续道:“后来发生太多事,我将自己卷进斗争,便忘了这些。直到那天,我在被停放在无人宗祠的棺材中醒来,想方设法打开棺材后逃亡,一路流落到茵河附近,遇见了一个人,我记得她的面孔,是水镜台里曾经进宫为太后献唱的一位戏子,她身患重疾,没有家人,行将就木。她没认出我,但她将流浪的我带回家里,要将房产赠予我,条件是我为她送终,还有将她同僚的笔记保存完好。死之前,她将笔记给了我,走之前还念叨着愧疚。后来,我按捺不住好奇心,打开笔记,发现这位笔记的主人便是九重关之一亓懿偲——也就是春容。”
春容?易子寒开始回忆起他听到这个名字的出处。
“据亓懿偲所写,‘春容’这类名字是九人的‘笔名’或‘艺名’。”
默文走到床旁,伸手往枕头底下摸出一本书页泛黄的书,递给二人道:“一共九人,霜夫、琼環、菟漫、春容、湘人、映舞、蔡女、闾娵、娈媛。”
慕梦瑾将书递给易子寒,他将书本翻开,本以为会是日记之类,没想到是作者为每个人谱写的传记。
“她们有着不同的身份”默文道,“诗人,作家,舞者,戏子,朝官,婢子,医生,武将。”
“她们生平成就斐然,在那时颇受称颂。只是如今都变了”默文坐在椅子上,叹气道,“娈媛灭迹,闾娵破明,蔡女咽金,映舞割喉,湘人和塞,春容毁面,菟漫谋刺,琼環碎玉,霜夫焚壶。在这九位的故事中,有两位还未被敲下死亡的定论,一位是失踪的娈媛,还有一位是失明的闾娵。”
“按笔记上说,二位是心腹好友”易子寒看着书道,“善诗词。”
易子寒书翻一页,继而被书中的介绍吸引神去:闾娵姐姐,本来的名字叫娄炜。
“慕梦瑾,你瞧。”
易子寒将书递给慕梦瑾。
“有印象?”
“钱塘的聊墨阁,那里的东家就叫娄炜。”
默文听到二人的交谈道:“那必然就是了,她应该很好辨认,是一位盲人。”
接着补充道:“我很佩服她。”
慕梦瑾将书上的话总结下来道:“她自剜双眼,是为了反抗父母将她作为攀升权贵的礼物,也是为了去寻找娈媛。而娈媛本人,原名唐舜英,在其他七位挚友撒手人寰后销声匿迹杳无音讯。”
“或许,我们应该找到娄炜”易子寒判断道,“但我有一点想不通。
如果我们视梦洛花就是唐舜英本人,娄炜不可能找不到她。”
“这就是疑点所在不是吗?”慕梦瑾道,“梦洛花的样貌来自林心瓷,但其魂魄很有可能来自娈媛。但唐舜英和娄炜既然是心腹好友,娄炜不可能不知道梦洛花是唐舜英。总之,不是娄炜在帮梦洛花,就是梦洛花隐藏极深。”
“帮?”易子寒否定道,“我去聊墨阁时,那里的人告诉我,他们东家不喜梦洛花的歌。”
慕梦瑾喃喃道:“这便难办了。”
“师姑”屋外有人叩响门道,“有人来供灯了,您快去看看。”
“抱歉”默文起身道,“二位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
她前去开门,慢慢地走路。
易子寒本想问关于她的什么,却被慕梦瑾抢先。
他翻动书页,最终稳稳地停在一处,随口问道:“你还记得当初塞上的事吗?”
“嗯。”
“你看。”
易子寒在一页载有干涸墨滴的纸上,读道:
霜夫的葬礼,我是去不了了,我身上的伤口恶化,每晚痛得不像话。我前些日子收到一封她的绝笔信,看见她曾经刚劲的笔迹如今变得孱弱,便在这间四方天地里,为其痛哭流涕。等我将那封信烧了,也算是哀悼了一回。不过心里总是打鼓,可惜这世人不该忘了她!
我在一次和挚友的野游中认识她,舜英将她介绍给我们。我见她高挑,干练,便知其并不是像我这样的闲人。我们问她名字,她说她叫李霈秋。霈秋,霈秋,真好听的名字。我们又问她是干什么的,她说她平日里救人,会开药方。
我们几人因为生活原因不常聚首厮混,多是书信往来,其他几个人回信的速度飞快,因为家宅终年不变,地址确定。但她就不一样了,常常寄出去的信十天半个月才回一次,我去她所说的医馆里找人也找不到,后来她才告诉我她行走江湖治病救人居无定所,医馆只是她回来京城里借住的地方。
忽然有一天,我们几个出去喝酒,夜深了大家都各自回家,只有她坐在街边的一块石头上迟迟不动。我也算是半个没有家的人,于是问道:‘你不回医馆吗?’她笑着说:‘太晚了,医馆回不去了。’我说:‘那你方才应该早一点出来,你若在这里坐上一晚上,肯定被吹病了。’她又说:‘可是跟你们在一起很开心,听你们聊那些,就像看到了我年轻时候。’
说些戏话,那时候我总觉得她这么说一定是在换着法说我们幼稚。可如今,我总算知道什么叫做上天降在人间的劫难。
说回来,我将她带回水镜台。那里没有多的屋子,幸而我的屋大些,容得下她住进来。夜里,我见她迟迟睡不着,以为她恐生,便跟她说起话来。
她忽然问我:‘你们都不好奇我的身世吗?’
我说:‘身世怎样,我们能够成为好友,已经是万幸了。’
她问我:‘你有家吗?’
我说:‘我父母自小弃了我,如今水镜台这间屋子,算得上家吧。你呢?’
她说:‘其实我有家,可我回不去。’
于是我才知道,她是有家的。家在塞上,是一家庄园主的女儿。我问她为何不回去,她许是醉了,说那个现在不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