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拉过来了,嘴上还和妙衣打着仗,周毓也便借此机会在脑子里整理待会儿要说的词儿。
岂料话还没理清两句,身边忽地多了另一个人声音绵绵地道:“姐姐,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周毓惊得转过去看他,却见此男子身着单件月白绸缎长衣,半披半就长发散在腰间,反而鬓边的青丝结起被一根碧色簪子簪在后脑,胸前佩戴一朵白色百合,远看一副欲哭无泪的双眼拉近看才知使用淡红描了眼眶。
周毓:“…………”
“看姐姐愁苦的样子,不如将烦心事倒出来说给碧月听听?”
“你怎么又来了?”乖奴闻言转过身来没好气道。
可奈何碧月不理会他,摘下一颗葡萄就往周毓嘴里送,周毓见状说道:“常闻你们芙蓉楼歌为天下一绝,你们作词的功底当也是极佳。”
乖奴抢先道:“原来姐姐此番是前来听歌的呀!”
却不料碧月抄起身边的琵琶道:“姐姐要听哪首?”
“我第一次来,并不知道歌儿名字。”
“简单”碧月勾起嘴角笑道,“姐姐说一个字,我自然就把曲做出来。”
“姐姐别听他胡说”乖奴笑道,“那些儿个曲子都不是他做的,是大家一起写出来用的!”
碧月却道:“妙人自当配妙曲,自有姐姐嘴里说出的字才配得上我唱的曲。”
周毓一时间不知怎么接话的好,两个人明里暗里地抢客让先前准备的说辞派不上用场。
正在踌躇之际,邻座耿谣的声音传入耳内:“你从哪里来?”
周毓于是问道:“你们从哪里来?”
乖奴不愧为他的名号,看面相绝无可能猜到他的年龄,总觉得他还小,客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客人要做什么就随客人的去,脸上常挂着笑,只听他道:“我本钱塘人。”
碧月又将一颗葡萄送往周毓的嘴里道:“我生在苦寒之地。”
“姐姐你呢?”
“我啊,来自梁燕。”
“姐姐是祥云下凡的仙子呢”碧月道,“梁上来了燕子,燕子住在梁上,于是招财进宝吉祥如意。”
周毓不管他们嘴里的话有多美丽,继续道:“可那一天,我邻居家里多出了个人。”
“哦?是祥瑞还是灾孽呢?”
这里的人不是只会接客的二傻子,客人这一说他们必然就知道自己该说真话了。
“我说,你们评价评价。”
周毓继续道:“他说他来自一栋楼里,那楼叫宝彩阁。说是有一天,他和宝彩阁的头牌吵了一架,被老鸨扫地出门,悲愤之下就跑到芦苇丛中对月哭诉。”
“他一定遇上了他的救命恩人。”乖奴得出下一步结论。
“不错。他的救命恩人于他坐了许久,听他的歌夸他的曲”周毓道,“后来有一天,救命恩人不见了。”
“哦?是厌弃了吗?”
“不是,是恩人回家了。不过才过了几天,恩人便派人来接他回家。只是——恩人已有妻子,只能瞒着妻子接他回家。时间久了,他积郁成疾,从恩人置办的房屋里逃了出去,恩人痛失所爱,郁郁而终。”
碧月一语中的道:“这么说来,姐姐是在为那位夫人打抱不平了。”
“姐姐,这就是灾星啊”乖奴道,“不过但凡是这楼里的人,谁要是被接走了,我们都说他是祥瑞的。前不久就有一个呢?”
“是吗?”
“一位名叫皎玉的。”
若说碧月能抓住人怜香惜玉的心理,乖奴就会把握人猎奇的心理。
乖奴继续道:“这位哥哥,理应说是我的前辈。在作词方面,勤学苦练,但其有一绝便是会拿捏人的心思,多少人来视他为知己呢。
话说有一天,这里来了一个声称京城人的客人。皎玉哥哥刚好手上空闲着,就去接客了。自此以后,那位客人几乎每晚都会来找他,就是夜半三更也要来。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间,也是突然说要回家了。皎玉哥哥不是一位留恋感情的人,只当是自己的魅力罢了。就在客人回家的那段时间,皎玉哥哥和我们如今的梦姐姐之间生了嫌隙,二人各执一词好生吵闹!本以为日子就要这么过下去的时候,那位客人给皎玉来信了!不出一个月,就派人来重金赎身!”
“于是皎玉便走了?”
“没有呢!皎玉不是一位留恋感情的人,要赎身也是他自己给自己赎!他推脱了几次,客人本已经要放弃了,有一日早上,他忽地答应了!”
周毓闻言心里悄悄记下。
碧月在一旁说道:“是呢,楼里的许多人都劝他,让他别走。”
“他不听,像着了魔一样。如今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
碧月道:“姐姐听听就是,他的命运吗,是祥是灾都轮不到姐姐操心。”
周毓又道:“那梦姐姐就是梦洛花吧。”
“是呢。”
碧月道:“姐姐想看她吗?”
周毓道:“来都来了,当然要听听响彻大江南北的名号是不是真。”
“呜,她可不好见”乖奴道,“不过,我们可以想想办法,让你看她一眼。”
既然如此,周毓心里又萌生出另一种想法,于是说道:“何必让两位大费周章呢!她的词你们定然是知道的。不如这样,我们用她的词来对对,以你们的才华定然不输她。”
“梦姐姐的才华,我们自愧不如呀。”乖奴道。
比起嫉妒,实则多有的是羡慕。梦洛花在这段时间内撑起他们所有的客源,对于他们来说是很好的运气,不用大费周章地去揽客,不必去算计自己的同僚,所以这种生活他们还是很喜欢的。
“好呀,姐姐说一首,我们对一首。”碧月道。
周毓先开头道:“春罢玉堂野诀花,烟笼素娥雨泣沙。”
碧月道:“揉碎昙华侍夜魇,香雪梦断一悲笳。”
“这样的,一共有九首呢。”乖奴解释道。
“九首?不止吧。”
“不不不”乖奴道,“是同一歌名的一共有九首。其他的另算嘛。”
接着解释道:“这首叫重关奏·其六。”
周毓点点头,继续道:“哭败穹汉两行字,顾菟夜降三字诗。”
碧月道:“断笔错斩芙蓉盖,相逢乱簪新青发。”
“这是重关奏·其三。”
周毓问道:“为什么叫重关奏呢?”
“姐姐,这得问梦姐姐自己了”碧月笑得像一只狐狸道,“或是因为上天有意要梦姐姐这么取,就像如今我坐在这里和姐姐对诗一样呢。”
好活。周毓想道。
于是说道:“这一首呢?愁上眉梢,思华年吝,乱权嘲步棋艰。
夜枕寒衣睡,梦忆南山。”
碧月闻言皱起了眉头,淡红的眼眶在此刻充当了花蕊的作用。
“是奴没有听过的呢。”碧月自责道。
乖奴道:“似乎在哪里听过呢……不记得了。”
周毓见二人并没有意欺瞒她,又困于不能亲自见到本人,心中便暗自掂量起来,转头却见易子寒不见了人影,连同方才的妙衣也不见踪迹。
“他人呢?”周毓转头问耿谣,却见耿谣也不见踪迹,只留和耿谣陪酒的一男一女在那里说小话。
女子以为周毓在问耿谣去了哪里,于是笑道:“谣姐姐到茅房里去了。”
周毓指着易子寒的位置问道:“他呢?”
女子道:“走了……有一段时间了?妙衣带走的。”
“妙衣没有走呀”乖奴道,“她在那里呢。”
顺着乖奴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妙衣果然站在二楼的栅栏处,正拉着一名中年男子说说笑笑。
“姐姐着急找那位公子吗?”乖奴问道。
周毓撒谎道:“没,只是问问去处,我们是一家人,初来钱塘,若是走散了难免会担心。”
“姐姐不用忧心,眉毛愁起来对皮肤不好,多笑笑才是正理呢。”碧月安慰道。
“我去帮姐姐问问吧。”乖奴起身前去找妙衣。
不过一会儿就回来说:“姐姐放心,公子只是到猜诗谜的地方去了。说是不想让人陪着,妙衣才离开的。”
碧月道:“姐姐要去吗?奴家陪着姐姐去。”
周毓决定还未做下来,突然有人叫起来:“梦洛花来啦!”
堂内上下欢呼起来。
乖奴和碧月见她没有动静,也就陪在她的身边。
忽然,归来的耿谣走上前来伏在周毓的耳边道:“有人买了梦洛花的夜场。”
“你方才没去如厕吧。”
“没呢。我追着易子寒去了。人已经不见了。”
“什么?”
耿谣心生一计道:“姐姐,你在这里坐着看梦洛花,我带着那两个去找他。”
“他应该在猜诗那里。”
“找过了,没有。但门口的老鸨说,也没见他出去。应该在这里面,师姐请放心,他只是个普通人,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隐身。”
“好。”
耿谣于是转身对坐在席上的二位道:“我们出去逛逛吧。”
耿谣带着二人转身离去时,一阵锣鼓喧天响起来,堂内亮着的灯熄灭,只听碧月道:“姐姐小心,这里人杂。”
只见远处驶来一只小船,像是在天上飞翔一般。
船上围了一圈纸糊的屏风,突然,一束光照下来,一个人影就此倒映在屏风上。
人群欢呼起来。
“能买梦洛花夜场的人,当真只有钱塘数一数二的富户”身后的男人评价道,“你猜怎么着,我这几日梦里时常梦见她呢,今天可算是见到了。”
“你梦到她?”
“是呀,还穿着一身嫁衣呢。”
“嗯,那不然怎么叫《祝婚书》呢?”
“她的确还唱了《祝婚书》的词呢。”
周毓一听便向乖奴问道:“《祝婚书》是什么?”
乖奴道:“就是重关奏。只是因为故事里姬慈是将重关奏九首一起写下来的,人们便以为是一首诗,取名为《祝婚书》——姐姐知道姬慈吗?”
周毓猜道:“姬慈也是梦洛花创造的吧。”
“是呢。”
“那为何外界绝口不提梦洛花的名字呢?”
乖奴笑道:“姐姐你想。来过这芙蓉楼里翻云覆雨过的,谁又愿意承认呢?即便是说去芙蓉楼里花了大价钱请梦洛花,重点也是在大价钱。若是他们承认这个是梦洛花写的,不就承认梦洛花的才华吗?换句话来说,就自己将自己的地位鄙视在梦洛花之下了。没有人愿意的。我们又何苦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