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刚洗过澡,转眼又去尘土里打了个转,深觉自己脏得不行,索性自暴自弃,也顾不得向李斯焱证明我并不娇气了,直接跟素行理直气壮地讨要洗澡水。
可没想到的是,素行这次半点没为难我,非但麻利地安排人送来了浴桶和热水,还一气儿拨来了两个小丫头子来伺候我。
我受宠若惊。
两个小丫头子,一个叫小金莲,是那天帮我洗澡的宫女,一个叫小金柳,是她的妹妹。
这一对金继承了紫宸殿宫女八杆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优良传统,任我说什么她们都不给回应,偶尔两姐妹会凑在一起喁喁细语,一见我过来,闭嘴的速度比鸭子逃命还快。
我被憋得近乎抓狂,休息几日后,不顾脚伤,向李斯焱提出了提前上班的申请。
——被李斯焱无情地驳回了,理由是体恤我伤重未愈,恐有碍于书写。
我只得又躺了好几天,没事就拿宣纸剪纸钱,剪了厚厚一大篓子,我怕我阿爹和哥哥去了地下没钱花,他们活着的时候就没有理财意识,现在到阴间去,一定又是两个清白穷鬼。
素行见我剪纸钱,几次欲言又止,估计是想告诉我宫里不允许干这个晦气事,但她始终没有说出口。
于是我十分坦然地继续进行我的攒冥币大业,一个人就是一个制钞局。
中间那个胖胖的太医来过几次,每次都是沉默地换完药就速速告辞,最后一次时,他像往常一样起身要走,却被我一把抓住。
“范大人,我早就大好了,能把这麻布带拆了吗?”
我指了指脑门。
范太医一怔:“可以是可以,但是沈小娘子你的伤口刚刚愈合,还没有抹上祛疤的药剂,若是现在就拆了,这道疤便要一直跟着你了。”
我无所谓道:“没必要在我头上浪费祛疤的膏子,我看今日就可以把这麻布带拆了去。”
范太医缓缓后退,小声道:“这种事老夫不敢自专,望沈小娘子三思后行……老夫先告辞了。”
说罢他拎起药箱,缓缓后退,再缓缓后退,最后整个人消失在我眼前。
我:……
*
第二天,我自己拆了麻布带子,穿上素行新送来的柳青色夏款宫装,踏上了我的工作岗位。
加班数日的魏喜子见我来了,如遇救星,高兴得手足无措:“沈起居郎可总算来了,陛下近日勤勉政务,我一人恐有疏漏,如能与沈起居郎一起,想必会周全一些。”
我问他:“陛下心情如何?”
他又开始深情朗诵:“陛下日夜操劳,寡言少语,虽偶尔有些郁气,却不经常为难我等。”
我听懂了,就是懒得理你呗。
这时,李斯焱已整理好了衣服准备上朝,遣了个小内侍叫魏喜子过去。
我也跟着喜子老哥一块儿进了屋子,李斯焱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猛然间发现了站在他一旁的我,眉毛一下就皱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沈缨?你来干什么?”
他今天穿了金光闪耀的朝服,上头绣着精致团龙,配合他皱成川字的眉头,很有点帝王威仪的意思。
我答道:“我是陛下的起居郎,来和魏兄一起随侍上朝的。”
李斯焱眯着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很平静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一走,身后一群人纷纷低头跟上,呼啦啦地,像蝗虫过境。
魏喜子拉了拉我的裙子:“沈起居郎不走吗?”
“哦……”我这才反应过来。
一路觉得奇怪,狗皇帝今天怎么回事,没有冷嘲热讽,也没有阴阳怪气,这么平和友好,不像他啊。
莫非是被政务掏空了身体,没力气找我麻烦了?
但他不找我麻烦,总归是好事,我可不想再被关进地窖里了,那种地方去一次就能落下一生的阴影,真不知道李斯焱小时候是怎么在里头捱过两年的。
*
我们跟着狗皇帝一起上了朝,和魏喜子一左一右坐在他两侧。
我不自觉地暗中观察着他,发现狗皇帝落座的动作不太自然,大概还没有习惯优雅从容地当一个皇帝。
他的话也比之前要少了,不再当廷训斥老臣,也不再急匆匆地把心腹人放到机要的职位上,一场朝会下来,我还剩了大半截纸没用完。
其实这样也很好,政治的本质是权力的妥协与平衡,他之前的手段过于暴烈了,不是长久之计,上一个那么激进的皇帝是杨广,这么干的后果嘛,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叹了口气,没人教过他帝王之道,他却能无师自通,或许这种冷心冷肺的人天生就适合做皇帝吧。
他们在朝上,无外乎议论些人事任免,各地民生,百官如有大事难定夺就启奏一二,如风平浪静无事发生,则早早散朝。
今天就是无甚大事发生的一天。
我漫不经心地记录着宰相又臭又长的中书主书名单——李斯焱之前罢免了几个舍人,这回添了不少新主书进去。
宰相年事已高,声音老态龙钟,念道:“……杜子盛,姜如晦,孟叙。”
人也太多了,我边记边想,就中书省那两间破屋子,坐得下那么多新主书吗?
姜如晦……孟叙……
孟叙?
我的笔顿住了,一滴墨氤在纸上,像一个突兀的逗点。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想去换张纸,结果忙乱之中,袖子扫过笔架,纸没有换上,却把镇纸碰掉了。
一声闷响,打断了宰相的启奏。
老头子疑惑地瞧我一眼,狗皇帝也回了头,不悦地皱起眉。
我连忙低头告罪,抖着手去收拾乱七八糟的台面,心猛烈地跳起来。
还记得半月前出宫去,我去找孟哥哥退亲,他不乐意,还说要进宫找我,我那时候信了,可后来一想,内苑宫禁森严,只有少数的天子近臣可来去,他不过一个小小进士,尚未授予官职,要进宫来谈何容易,我原来已经放下了指望,可……可他真的谋到了中书省的差事,能偶尔来往紫宸殿了。
意味着,在内苑里,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反应了过来,心被铺天盖地的期待与喜悦击中。
景随人心而变,好像冷寂的大殿上来了一丝柔软的春风,微微吹起我手中的纸,我抬起了头,目光穿过满朝文武,穿过重重宫墙,外头日光耀眼,春日迟迟,还是我爱的那个长安。
长安有我爱的人,他会披荆斩棘,用尽全力地来见我。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不管现在的日子有多难过,只要有一根萝卜挂在前面,就可以望其止渴。
因为孟叙这根白白的大萝卜,我自下朝起,就一直带着隐约的笑意,魏喜子悄声问我嘴角是不是抽了筋,我一本正经跟他说,魏兄瞧见礼部尚书了没,他上朝的时候一直龇牙咧嘴扭来扭去,我怀疑他内急。
魏喜子恍然大悟,跟我一起闷声嘿嘿笑起来。
然后我不小心笑出了声,被李斯焱听到了,他刚好踏上紫宸殿前最高的台阶,突然一顿,迎着光回过头,冷冷地问我:“你笑什么?”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还没回答,魏喜子已经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纳首道:“陛下恕罪,小臣……”
李斯焱道:“闭嘴,没问你。”
魏喜子听话地闭了嘴。
李斯焱牢牢地盯着我,好像想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他盯着我,我也含笑看着他的眼睛。
我今天太高兴了,连带着觉得狗皇帝也眉清目秀了些许。
其实他的容貌一贯是好的,只是眉目间太阴鸷了些,如果哪天打马走在朱雀大街,一定能收到一篓子帕子香包,荣登长安十二美郎君榜首。
于是,我展颜一笑,指指房梁道:“陛下你看,紫宸殿梁下来了一对儿燕子,双燕双飞绕画梁,是吉兆呢。”
我一指房梁,许多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瞧,果真在檐下有一对小小的燕子,众人啧啧称奇。
可李斯焱没有去瞧燕子,他仍在看我,神情古怪。
我想,可能是我笑得太明显太快乐了,狗皇帝是个变态,他看不得我开心。
为了不触他的霉头,我收敛了笑容,慢慢换回了平日一脸平静的模样。
我的笑容完全消失时,李斯焱也转过头,只留给我们一个冷硬的背影,语气阴沉如水:
“沈起居郎,紫宸殿不养闲人,你应好好当差,而不是左顾右盼,去寻什么燕子鹞子。”
气氛一下冷了下来,一众侍从鸦雀无声。
“庆福,去把那对畜生赶走,碍得人心烦。”他道。
庆福答应了一声,铁面无情地叫小内侍去把那对燕子打走。
人群一哄而散,紫宸殿恢复了无声的忙碌。
我心里对李斯焱的背影啐了一口,呸,狗皇帝根本没转性,还是那个见不得人好的大变态。
下朝后,李斯焱叫来了兵部尚书,两人关起门来不知道密谈了些什么。
魏喜子告诉我,昨日来的是兵部的一个侍郎,走的时候两股战战,一脸惊魂未定之色,今天换了他的顶头上司来,不知道这位会不会比上一位稍微体面点。
我摇头道我看够呛,狗皇帝这是明摆着要拿兵部开刀啊。
“兵部真是倒霉啊,倒戈不够快,立刻被穿小鞋了。”我感叹道:“自前朝起就不是个富裕的部门,如今这是连裤衩都快被扒了……”
我们俩聊着聊着,突然听见延英殿那边来了点动静,低沉而恼怒的男声——狗皇帝在骂人。
我和魏喜子面面相觑。
魏喜子眨眨一对牛眼,不确定道:“这个……要记吗?”
“记吧。”我沉吟道:“你先写个上愠,具体他愠什么,我去瞧瞧再说。”
过去才知道,状况比我想象的还要血腥点。
李斯焱今天格外暴躁,一剑斩了兵部尚书的一只耳朵,又命人把他拖下去,关去天牢里等候发落。
我本着史官的大无畏精神进延英殿收集第一手资料,一进殿门,便看到李斯焱面无表情坐在宫殿中央,含怒的狐狸眼向我射出冷冽的光,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
他的剑尖还滴着血,整个人如同地狱里爬上来的修罗。
我告诫自己,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转身就跑。
跑到一半,狗皇帝又冷冷道:“沈缨,滚回来。”
……这是想让我往哪个方向滚呢?
见我迟迟不动弹,李斯焱不耐烦了,把剑一扔,大步向我走来,目光锐利如鹰隼。
眼看着玄青的衣袍离我越来越近,我不由得后退两步,后背靠上了朱红的柱子。
李斯焱揪住我的衣领,把我像揪小鸡一样揪到了书案前,指着桌上空白的宣纸凶狠道:“你不是史官吗?袁奕山这个老狗抗旨不尊,你怎么又不写了?”
我的屁股重重坐在地上,尾椎骨一阵生疼,妈的,狗皇帝下手真猛。
我自是不怕他,怒道:“我又不知陛下和袁大人都议论了些什么,当然写不出。”
李斯焱冷笑道:“写不出?养你这废物有何用?若不是朕还要一个名声,凭你三番五次地犯上,早该送你下黄泉了!”
我拍案而起,语气比他还凶:“好得很,左右我也死不了,不如把嘴瘾过个够本,李斯焱你下这样欺负人的旨意,还不许人家袁大人斡旋一二了?净欺负兵部势弱,有种你去动别的衙门啊,北衙定会对你感恩戴德忠心不二,没准儿还能早晚三炷香喊你祖宗呢! ”
他连连冷笑,讥诮道:“看不出你还有这份急公好义之心,只可惜是个糊涂的蠢货,袁奕山这厮一天天装得可怜样,不是卖惨就是哭穷,实则大笔的款子都落入了他们兵部上下的私库里,都堪称窃国了,你也别以为你有多通透,袁奕山这种官场上浑水摸鱼几十载的老油子,早已捞得够本儿,死不足惜。”
我又被他的不要脸震撼了,窃国?他屁股底下的龙椅都是从他亲哥手里抢来的,竟有脸提窃国?
“口说无凭,你不派人调查清楚,空口便说袁大人贪污,即使你是皇帝,道理也不在你这一边儿,除非摆出铁证,不然我一个字都不会记。”驴脾气说来就来,我梗着脖子与其对峙。
被我凶了一通后,他的怒气渐渐歇了下去。
他冷静下来,绕着我的书案转了好几圈,突然间大概是觉得这个动作很蠢,硬生生停了步子,居高临下地问我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知道什么?”
“北衙与兵部之间的私怨,袁奕山的心思,你都是从何而知?”
他开始以一种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我,天性里的多疑敏感此刻一览无余。
“因为我是先王残部派来的女细作,特特装扮成沈家的女史官,以图伺机杀了陛下,好迎小世子入长安,怎么样,这个故事陛下满意吗?”我反唇相讥。
李斯焱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或许是想来掐我的脖子,我警惕地盯着他,微不可见地往后靠了靠,好像后头敦实的大柱子能让我安心点似的。
他蹲下身,揪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眼里藏着压抑的怒焰,森冷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对我道:“你这个笑话,讲得糟糕至极。”
我轻声道:“你不是也没信。”
他不作声,仍然捏着我的下巴不松手,食指在我的下唇上轻轻摩挲而过,我强忍着恶心,继续保持着低眉顺眼的姿态。
良久,李斯焱松开了我,慢条斯理地站起身,先前捏我下巴的几根手指先是伸开,又攥握成拳。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道:“你自然没有这等本事,若真是派来的斥候,起码该装得乖顺讨喜些,哄得朕开心了,说不定也能赐你一个宝林御女之流当当,那样不是更方便你下手吗?”
宝林?御女?
我全身的血又瞬间冲上了头顶,他居然拿这种女人羞辱我!
刚刚伪装出的乖顺统统碎成了渣,我气得浑身颤抖,语无伦次道:“我呸!谁要给你当小老婆!李斯焱你……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
见我炸了毛,李斯焱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变好了,笑道:“王八蛋还是下流胚子,想必我们知书达理的沈起居郎也骂不住更脏的词儿了吧,不如让朕这个粗人教你几个?”
论脸皮厚度,我当然比不过李斯焱这个浑球。
为防止自己在盛怒之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我胡乱抱起了纸笔,狠狠瞪了他一眼,气冲冲地跑出了延英殿。
狗皇帝在我背后纵声大笑,笑声十分张狂。
魏喜子见我黑着脸回了御书房,小心翼翼问道:“沈起居郎怎么了?可是陛下为难了你?”
我冷笑:“记下来,统统记下来,上无故削兵部尚书袁奕山左耳,侮起居郎沈氏,其行暴虐难言,其言颠倒不堪!”
魏喜子提示我:“当秉笔直书才是。”
我正在气头上,心想又不是你被调戏,站着说话不腰疼!
*
即使开始了工作,紫宸殿里的日子还是无趣又难捱,尤其是当你拥有一个处处找茬的仇人顶头上司,那就是双倍的难熬。
某日李斯焱骂了中书舍人一句难听的脏话,不巧被我给记下来了,他觉得自己骂得不够到位,非让我再加一句更狠的,我义正严辞拒绝了他,被他一怒之下罚去御膳房烧柴。
御膳房烟熏火燎,我一边咳嗽,一边恨恨对看管我的管事抱怨:“……人家皇帝打板子禁足,他可倒好,不是罚烧柴就是罚倒夜香,劳动在他心里是有多可怕啊。”
管事充耳不闻,无情道:“接着扇,再用力点。”
*
李斯焱新皇上任三把火,烧完了史官又去烧先皇余孽。
说是余孽,其实也都是他亲哥的儿子,当日我的老师郭先生出宫报信,才让两个小世子侥幸捡了条命,被老仆保护着远远逃去了南边。
为了此事,郭先生挨了不少刑罚,后来是我卖了我阿爹的手记,才让李斯焱放了郭先生一马。
可是这份手记换回了郭先生的命,却没保下这两位小王子,两个月后捷报传来,他们的遗骸被运回了帝都,草草葬在长安城郊一座土山上。
可怜这两个孩子,不过垂髫之龄,就这样命丧于自己的亲叔叔手下。
李斯焱说过,斩草要除根,由于早年的卑贱经历,他的行事风格一向狠辣而不择手段,时常叫我不寒而栗。
他连血脉相连的手足都能痛下杀手,何况是几个不相干的史官。
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自己做下的事情感到愧疚。
我入宫是在春天,尚有料峭轻寒,待得暑气带走最后一点凉意,长安的夏季轰然而至。
酷夏炎热,人心躁郁,在不安氛围的影响下,李斯焱处理公务的速度也加快了,七月初三这天,他连着流放了好几个被查出贪腐的郎官,震惊朝野。
我震惊地看着这份流放名单,只觉得离谱极了,脱口而出道:“这些大人各个都出身望族,世代簪缨,家私岂止万金,怎么可能贪墨这点赈灾的蝇头小利?”
李斯焱正在歇息,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玩着左拾遗孝敬的白玉玛瑙杯。
他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嗤笑道:“望族?没他们这些望族巧取豪夺,变着法儿搜刮民膏民脂,户部也不至于连田赋都收不上来,朕找个借口办了他们,不过是把该拿的拿回来罢了。”
“可那也不能诬良为盗,胡乱流放,”我严肃道:“一码归一码,即使他们真的贪墨,也罪不至此,人家数代勤勉积攒的家业,被你轻轻巧巧夺走填了国库,这不合律法。”
李斯焱用白玉玛瑙杯敲了敲我的脑袋,似笑非笑道:“知道吗沈起居郎,朕最厌恶你这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你觉得律法是谁来定的呢?如果律法有用,那为什么百年来门阀当国,民怨四起,还让朕这个不仁不义的人当了皇帝?”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淡淡道:“史书无趣得很,唯独这一句有些意思,那些望族吃了那么多年肥肉,也该吐出来些了。”
“况且,”他顿了顿道:“已走到了这儿,不收拾他们,便轮到朕收不了场了。”
我一时愣住了,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焱又敲了我的脑门子一下道:“杵在这里做甚,记下来。”
我懵懵懂懂地拿起笔,草草记下了他的言语。
那时我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只觉得他好像是在顺应某种趋势,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慢慢明白过来:在李斯焱一朝,许多看似不合理之事,背后都有他的道理。
他动了几个望族子弟,掠劫财富来充实国库,其实打压望族自前朝起就被提上了日程,兴科举兴了那么多年,士族们早已不复昔日荣光,李斯焱此刻打劫他们,表面看是他雷霆手段,其实未尝不是他不得不为之。
他放着一群精明能干的臣子不用,偏偏挑了脾气坏的我,以及蠢乎乎的魏喜子:一对没头脑和不高兴来当他的近臣,或许是他也没有底气能拿捏住那些个才俊,所以才索性让两个笨人在旁伺候。
甚至他的即位,有时我仔细想想,都会不寒而栗,按本朝先例,成年皇子都该外放出京的,可为什么先皇迟迟不下诏给他授职呢?先太子与其不睦已久,先皇却从不从中调解,甚至态度暧昧,颇有养蛊的架势,而且……先皇知道太子不利生育,抱养了二皇子的两个儿子,如果他真的想让太子顺顺当当即位,那为何不好生帮忙瞒着,却让整个朝堂最刚正的我阿爹把此事记录下来呢?
这些幽暗的东西都藏在史家简略的笔墨后,不能细想,一旦细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
可不管后来体悟到了多少东西,当时的我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傻瓜,只知道白天当差,晚上剪纸钱,单纯地不快乐着。
中元那日,我剪的冥币刚好攒满了两篓子,午后,我抱着那两篓子冥币去找庆福——也就是每天跟着李斯焱的那个内廷总管,告诉他,我想祭拜亲人。
庆福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没门。
我只觉不可理喻:“本朝以孝安天下,你们却连祖宗都不让祭拜,这是什么道理?”
庆福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道:“沈起居郎,天下人莫不为陛下的子民,你在宫里祭拜父母,若不慎引火走水,岂不会伤到陛下吗?若是烧着了陛下,那不就是不孝了?”
好一个闭环逻辑,说得我无言以对。
庆福走了,我站在紫宸殿一角,手里抱着两篓子冥币心痛难言。
这感觉就像是你挣来了家财万贯后衣锦还乡,乡亲却告诉你令堂令正已仙逝多年,坟头草都长出了两尺高了。
去求求李斯焱吗?不,旁的事也就罢了,涉及我父兄之事,我不想要他的丝毫恩惠。
看着这两篓子冥币,我鼻子慢慢地酸了。
——人就是一种容易被小事击溃的生物,我想起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宫里,被迫伴在喜怒不定的仇人身边,逢中元之夜,连给去了阴间的亲人送点钱都不行,日子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站了一会儿后,我抱起两个篓子,用袖子擦掉泪水,慢慢走回紫宸殿。
回殿时看到庆福正候在书房外面,他告诉我,中书省刚遣来了个主书,给皇帝送起草好的诏书,魏喜子在里面做书记,暂时用不到我。
我情绪低落,随口哦了一声。
庆福扫了我一眼,冷漠地提醒道:“沈起居郎,你的眼睛肿了,回去打理好,莫在御前失仪。”
我气哼哼道:“我便是把自己收拾得和仙女儿一样,你们陛下照样瞧我不顺眼。”
庆福努了努嘴,这个幼稚的神态和他松垮的脸极不相配。
我百无聊赖地在门口候了一会儿,问庆福道:“里面是田主书还是于主书?”
庆福本不想回答,被我歪缠得烦了,不耐道:“是个新来的,姓孟,名字不知。”
我傻了,眨了眨眼,只觉口干舌燥。
“是叫孟叙吗?”我小声问道。
庆福不高兴道:“都说了这里没你的事,你赶紧去把眼睛消消肿,瞧着跟个核桃似的,真难看。”
他话音未落,我已经如离弦的箭一样直冲回了我的房间,慌忙翻出了脂粉,对着铜镜仔细地涂上膏子,再拿细粉盖住,最后匀了口脂点在唇中。
——上班不值得让我浪费化妆品,但见情郎值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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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上班不值得浪费化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