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高挂,一掬白光泄了到父子俩的身上。
阎广义倏地就软了心。
他拍了拍儿子稚嫩的背,语调前所未有的温和,“咋,担心你老子喝出毛病啊?”
阎晓东整个身体几乎挂在阎广义身上,重重地“嗯”了一声。
屋里子安静了好一会。
阎广义早死了八百年的心,此时软的不像话,他揉了揉阎晓东的脑袋,十分郑重地道:“那爸往后就少喝。”
“真的?”
“当然是真的,你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
阎晓东有些不相信,自打他记事儿起,阎广义喝酒就比喝水还勤,他担忧道:“爸…咱家就咱俩跟二将军,你不能总让我操心你,我听赵博说,你以后都不下矿,要跟着厂长他们把喝酒当下矿,我、我不想让你去……”
“跟厂长徐会计他们出去喝酒,挣的比下矿还多。”黑暗中阎广义眼眸无比的亮,粗矿的脸上盈着笑,“五百块呢,可比下矿挣的多多了,你不说给我娶媳妇吗?挣这么多钱你不高兴?。”
阎晓东今年暑假好挣了一笔。
卖矿石和知了猴,再加上土蜂窝整整四百块!
他又抠门,五毛钱都能搁他手里攥出水来。他们家除了管灯以外,他不允许阎广义卖任何大件电器。电视那玩意花花绿绿,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行了,有看动画片那功夫,他作业都写完了,还能出去捡二斤矿石。
“不去!”
阎广义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脖子,有一股温湿{热{{流淌了下来。
阎晓东抱着他爸的脖子,跟抱着他的命一样,瓮声瓮气地道:“喝酒挣再多钱也不去,下矿挣的少,给你娶媳妇……”泪朦朦的眼睛转了个圈,还是不愿意放弃想有个妈的心,他把流出来的鼻涕蹭在他爸肩膀头上,语气商量,“爸,找个不那么好看的行不行?”
他其实很想说,找个没林煜妈妈那么好看的行不行。
年幼的阎晓东对能过日子的好女人,没个概念,只能浅薄地用美丑来衡量,“就找个像……像小敏姨那样的,刘二奶奶不是说了,她家姑娘长的没那么好看,彩礼有个三五千,有缝纫机、摩托车就能结婚。”
……刘晓敏?
阎广义眼前霎时间浮现隔壁大丫头,那张银盘似得大脸,想要摇头,又看自个儿子哭成个泪人,也知道自己最近实在把阎晓东吓着了,强忍着反驳道:“儿子,除了你小敏姨就没别的人选了吗?”
阎晓东倏地抬头,小脸上眼泪鼻涕糊了一堆,瞪着他爸,“你还挑上了!小敏姨都没嫌你大酒包带个拖油瓶,你还挑上了!”
“行行行!”
“我不挑,我不挑!”
刘晓敏待嫁那么多年,相看了多少对象,不是没人把注意打到阎广义的身上。
只是阎广义觉着,自己一个大老粗,一没手艺,二没文凭,人家姑娘就算被人挑挑拣拣,也落不到他头上。再者,东西两院住着,刘晓敏穿开裆裤的时候,他都上初中了。
刘晓敏在他心里就跟亲妹子差不多。
哪里能看对眼么。
黑暗中,阎晓东的眼神纯孝又赤城,“爸之前说你老了我不养你,都是气话,我攒了好些钱,咱家前都是给你花的!”
“我花的少,以后我不买新衣服,尿素厂的衣服也一样穿,学校吃饭还便宜,一块钱就能吃饱……爸,我想考大学,你还得供我上大学,你不喝酒挣钱。”
“我不想你喝酒挣钱……”
阎广义一颗心软塌塌的,老白干仿佛都醉到了心里,他一直都知道自个儿子懂事,但这会他觉着九岁的阎晓东操心的心,跟自己掉了个个,阎晓东像自己的老子。
“不喝了……”
阎广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把儿子抱在怀里紧了又紧,“以后都不喝了,下不下矿我都不喝了。”
“真的?”
阎晓东从他爸怀里探出小脑袋,满脸不可置信。
“当然是真的,你老子什么时候骗过你!”阎广义觉着这会才彻底醒酒,没了胡子的脸,昏暗光阴在他鼻梁雕刻出线条,映出几分年轻时候的俊逸,他跟刚想起什么似得,猛地一拍大腿,“烧鸡!我放徐会计车上的烧鸡!”
“啥?”
阎晓东大吃一惊,他们虽然不缺肉吃,但那可是烧鸡,阎广义出去酒席随礼都不一定能吃到的烧鸡。
“你买烧鸡了?”
“还落徐会计车里了?!”
眼瞅着崽子又要闹,阎广义连忙道:“儿子!儿子!先别骂、先别骂,晚上没吃饭饿坏了吧,爸这就下炕给你做饭去,这就给你做饭去!”
“做个屁!”
阎晓东跳出他爸的怀抱,觉得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他恨不能自己一夜之间长大。
他当老子,让阎广义当儿子去。
阎晓东骂道:“阎广义你个混蛋大酒包,我收回让小敏姨给你当媳妇的话,我给你当儿子都倒老了霉了,谁嫁给你就更倒霉!就算小敏姨是个胖子,嫁给你也得饿瘦了!”
阎家父子俩,一大一小光棍,一年到头家里连颗大白菜都没有,大米都能放到生虫子,吃饭全靠阎广义从矿上食堂带饭回来。
阎广义被他儿子骂的脑仁都疼,若是别人的孩子这么倒反天罡,不得活生生扒层皮下来,可他就是不生气,瞧着儿子叉腰骂人的架势,他简直都要稀罕死了。
“还有劲骂我!你还是没那么饿!”阎广义哈哈大笑,往门口走,“好儿子,你爹这就去隔壁看看谁家有吃的,可怜可怜咱俩,给咱爷俩点饭吃!”
“哈哈哈哈……”
阎广义的身影带着笑声走远。
阎晓东直愣愣地倒在炕上,顶着棚顶正在结网的蜘蛛,道:“死阎广义,臭阎广义,简直气死我了!”
林成勇灯下拧着一辆没成型的小汽车,那是他从矿上带回来的零件做的,按上电池就能跑,林煜日日看着他做,盼了好久,可今天却没怎么往他爸手里看。
周育英小心用针尖挑着林煜掌心的小石子,小孩子的掌心嫩得像刚出锅的豆腐,幼儿园中午的擦伤过了几个小时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她心疼坏了,“小煜,要是在幼儿园受了欺负,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知道吗?”
林煜低着头,一双殷红的小嘴紧抿,白炽灯照在头顶,在睫羽下形成扇形的阴影,眼底有他爸妈谁都没发现的倔强。
上次落水后,家里反反复复来了许多人,那些人有为难爸爸的,还有说他是城里孩子太娇气的。
林煜很讨厌这些人。
更讨厌欺负他的那个庞迪。
“知道了妈妈。”
“阿英,他是男孩子,我们不好总护着他,”林成勇抬头见自个儿子站成个竹子样,温和笑着说:“是男孩子就要有男孩子的样子,儿子,别听你妈的,听爸爸的,要是有人在学校里欺负你,你就打回去!”
“打坏了,爸给你兜底。”
“我能打架?”林煜倏然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他爸嘴里说出来的。
“当然能!”
“林成勇!”周育英怒瞪了林成勇一眼。
“我要跟咱们儿子进行一会男人之间的对话,孩儿他妈你有什么宝贵意见,留着待会再发表。”林成勇起身在周育英身边坐下,匪气的话从跟他文质彬彬的外表颇违和,他豪气拍了拍林煜的肩膀“儿子,有时候打架并不是完全不好的事情。”
身为老师的周育英在林成勇开了个头,大概就知道他要曰什么,翻了个不大不小的白眼。
“可是你们不是从小就告诉我不要打架。”林煜中午的时候庞迪几个人把他围起来,回想起自己要反抗却怕回家挨骂的心情,“妈妈不是说打架的都是坏学生。”
“嗯……”林成勇摇了摇头,“打架的都是坏学生,这句话本身就是病句,儿子,假设说,有人看你脾气好兜里有钱,就想要你的钱,想抢你的吃的,而且这种事每天都会发生,你该怎么办?”
林煜想了下。
如果那个叫庞迪真的像爸爸说的,每天都叫来一帮小朋友来欺负自己,那肯定是不行的。
“打回去。”林煜说。
“这就对了嘛!”林成勇笑着道:“儿子,你听好了,有时候被欺负并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有些人,他就是喜欢这样做,用欺负你来达成他威风或者其他的目的,如果你第一次挨欺负就选择忍让,那他们就会更觉得你好欺负,以后变本加厉。”
小孩如雏鹰,初{次勇敢之前,都要靠着老鹰带上高空。
林煜幼年的天就是他的父亲。
阎晓东也不例外。
爸爸这个词平日不声不响,但在关键时刻总能具象化。
周育英听着林成勇的长篇大套差点没气笑了,但他也没出声阻止丈夫。只是上了一天幼儿园,林煜就带着伤回家,虽然小家伙什么都没说,但恐怕真的是在学校挨了欺负。
林成勇见林煜幼小的脸上阴郁退散,想了下笑意盎然地把林煜抱起来放在自个膝盖上,“知道爸跟隔壁阎伯伯为什么那么好,爸给你讲两个你阎伯伯上学时候的趣事。”
“阎伯伯,他也打架吗?”
“打架吗?”
林成勇笑道:“他何止是打架那么简单啊……”
“二娃子!”
正说着,窗外走近个黑黢黢的身影,整个西山村除了阎广义没人这么叫林成勇,来人不是阎广义是谁。
“可真不禁念叨。”
林成勇放开林煜,阎广义刚好走进屋里,一进屋他就挠着脑袋嘿嘿笑着,“弟妹,那个……你家还有饭吗?家里的崽子晚上没吃,正跟我闹呢。”
周育英一愣,没想到都这个点了,竟然还有人上门讨饭,她起身道:“锅里还有些剩饭剩菜,不嫌弃我就热热去。”
“不嫌弃,不嫌弃!”
“有口吃的就行。”
周育英去了厨房,林成勇给阎广义推了把椅子,招呼他坐下说,“广义大哥,市里钢厂整顿不收咱们厂的矿石,我听人说,厂长带了好几个能喝酒的去谈合同,其中就有你一个?”
“是有我一个……”阎广义叹了一口气,他的脚后跟现在还疼,“我这几天都跟着厂长他们出去,饭局上他们的话虽然没说那么明,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最近半年国内的钢材价格下调,现在钢材销量都卖不到从前三分之一,还有几个当官的说,国营的厂矿要大调整,可能西山矿要被卖,要真被卖的话,咱们没准都得下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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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下岗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