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市的黄昏时分,天空泛着绯红,是有点醉人的颜色。
媒体大巴回到酒店已经接近六点,两人约好八点在酒店大堂见,中间的两个小时用来吃饭和休整。
回到房间后,汤冉冉简单补了个妆,又从行李箱里拿出一件米黄色碎花连衣裙,在镜子前试了下,修身的款式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纤瘦的腰身。
八点整,两个人都极其守时地出现在大堂。
“汤老师,你这身也太美了吧!像是要去沙滩走秀!”崔心怡毫不吝啬地赞美道,围着汤冉冉转了好几圈上下打量着。
酒店的灯光很柔和,更衬得汤冉冉皮肤白皙,她走过来时身姿袅袅,柔顺的披肩黑色长发如绸缎般拂动,确实有些美得动人。
“哈哈是吗,你夸得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汤冉冉感到害羞,牵着她的胳膊快走。
从酒店到沙滩,需要穿过一条树林里的小路,崔心怡在前面打着手电照明,不时回头提醒道,“小心脚下,汤老师,这路有点儿滑呢。”
大概走了百十来米,石板路变成沙滩,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与天际相融的大海。
“哇——汤老师你看呐!是月亮!”崔心怡声音激动,抬高了手臂指给汤冉冉看。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没有云层遮蔽,一轮弯月低垂于海上,如此明亮。
大概是视觉上紧挨着月亮的一侧,还点缀着一颗同样耀眼的星星,相伴左右。
天体遥远,又近在眼前,汤冉冉凝望着,突然有很多话想要诉说。
但她还是忍住了,只拿出手机对着月亮和那一点星光拍了一张。
“咔嚓”“咔嚓”声响起,汤冉冉有些疑惑,四下扭头一看,几米之外的崔心怡正拿着手机偷拍自己。
“心怡,被我发现了哦,请速速上交~”汤冉冉佯装生气,一手叉腰,一手伸着朝崔心怡讨要照片。
“错了错了,汤老师,下次还敢。”崔心怡说完吐了下舌头,极其恭敬地双手奉上手机,放在汤冉冉的手心上。
崔心怡拍了两张,一张是她举着手机拍月亮的侧脸,一张是她懵懂地看向镜头的正脸。
汤冉冉来回滑动着看了看,犹豫后没有删除,而是直接隔空投送到自己的手机相册里,然后把手机还给了崔心怡。
“要不要沿着海岸线往远处走走?”崔心怡问她。
“我有点懒得动了,你去吧,我从这等你。”
汤冉冉想坐着看海。
八点半的沙滩上,只有零星的游客了,卖旅游纪念品的摊主也准备收拾下班。
静谧之中,浪花翻涌,大海发出的声音清晰可闻。
汤冉冉随手抓了一把细沙轻轻捻动,细密的触感从手心传来,柔软了她一直紧绷着的神经末梢。
江成川这几天是怎么过的?
她忍不住去想,他也会像自己这样寝食难安吗?
潮湿的海风扑向她,一阵接着一阵,仿佛要吹进皮肤上的每一处毛细血孔,要侵入她的灵魂。
汤冉冉想把这些问题大声喊出来,但眼前的大海却给不了答案。
就这样静坐了不知道多久,远处崔心怡朝她小跑过来,看样子是要回去了。
拍干净手里的沙子,汤冉冉提着裙边站起身来,临走时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皎洁如初地挂在天边。
第二天上午,按照行程,记者们集体去琴市大学参观然后听讲座,中午在学校用餐后返程。
或许是昨天的舟车劳顿,汤冉冉昨晚的睡眠质量还不错,今天一上午也没打瞌睡。
此刻,她正坐在琴大的报告厅里,专心听一场关于技术创新应用于新闻领域的学术讲座。
讲台上发言的是琴大新闻学院的孙教授,他已年过五旬,曾在新闻一线干过,后来到高校任教。
孙教授看着台下年轻的同行们,抛出了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现在大家还自己写新闻吗?”
此话一出,台下就传来窸窸窣窣的交流声,有人说“怎么不写,肯定写啊!”,有人说“写是写,但比以前少了”。
没有人能说或者敢说不写,只是写的程度各有不同。
孙教授点点头,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
“大家觉得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台下又响起一片小声讨论,有人说“自己变懒了”,有人说“可以直接发通稿”,也有人说“去年的稿子今年改改还能用”。
孙教授没有点评,直接抛出第三个问题:
“如果将来有一天,机器写稿成为常态,记者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这次台下沉默了。
“我”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汤冉冉刚才一直没吭声,在默默回想自己从业的这七年。
新闻业是在变化的,从报刊、广播、电视的大众传播方式,到时下盛行的新媒体传播,新闻信息搭载的介质一直在变,新闻以各种姿态与用户见面。
南城日报作为一家传统的纸媒,在媒体融合的浪潮下奋起直追,上线了看南城新闻客户端,同步打造了汇聚多个社交平台账号的传播矩阵,早已经不是一张报纸那么简单。
但细究一篇稿件如何产生,基本还是依靠记者的采访写作而来。
这让汤冉冉一下子想到了江成川,他向自己介绍过写稿机器人,也是汤冉冉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本领恐慌。
报告厅内持续安静,气氛变得有些紧张,孙教授推了一下眼镜框,淡然开口说:
“虽然我今天讲技术应用,但我更肯定人的价值,尤其是记者对新闻报道的作用是无可比拟的。”
听到这句,台下的记者们明显松了口气,调整下坐姿,继续听后面的内容。
“一开始我介绍了几项国内外先进的新闻生产技术,我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说明心里是不排斥的,这样我们的新闻业才能发展。”
“但技术并不意味着胜算,新闻要传播给鲜活的人,因此新闻本身也需要有生命力,而这是技术很难赋予的。”
“下面这句是我的一家之言,从某种程度上看,技术能让新闻发展,而人能让新闻永存。”
话音落下,台下响起一片掌声,孙教授笑眯了眼。
这场讲座是出乎汤冉冉预料的,她本以为又是传授一些五花八门的技术知识,已经做好了洗耳恭听的准备,结果听到最后却发现这是一场唤起初心的职业教育。
直到讲座散场,要不是崔心怡拽了她袖子一下,她还在琢磨那句“人能让新闻永存”。
午饭后,下午返程又是四个多小时的大巴。
汤冉冉在车上重新理了一遍讲座的笔记,并把那句话写在了采访本的扉页。
然后她开始删除短信消息、清理相册,总要想一些能消磨时间的法子。
当翻到崔心怡偷拍她的那两张照片时,她指尖停住,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关于冯璇说的试探。
于是她选中了侧脸的那张照片,又选中了一张她自己拍的月亮。
把两张照片编辑进朋友圈,定位是琴市,仅江成川可见。
又添了一句配文:海上月是天上月。
大巴车平稳地驰行在高速上,琴市的风景飞速后退。
她点了“发布”键,心却狠狠地摇晃了下。
两天的出差结束了。
南城没有海,只有湖,快要搁不下她的心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