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 谢斯白十五岁。
这两年,艾如芬的脾气,比以前更不稳定。越来越频繁的暴怒, 砸东西。
所有的狂躁情绪, 最后都会变成统统加到谢斯白身上的伤。
谢斯白尽量减少了能够见到艾如芬的时间,但难免会碰到。
他也没有办法做到一直不回那个家。
但似乎越是这样, 越努力延迟回家的时间, 艾如芬对他的厌恶,越会变本加厉。
谢斯白忘不了那年的元旦。
那天他回家时, 艾如芬不在。
大概又是去打麻将了吧,没有别的可能。
谢斯白给自己煮了一碗面条,冰箱里剩下两颗鸡蛋,他想了想,都加了进去。
吃完, 洗了自己的碗筷, 又将水槽里看起来堆放了好几天的餐具全部清刷干净。
他打扫了整个房子, 给卫生间换了只灯泡, 扔掉了已经放得发霉的橘子。
出门去扔垃圾时,还和邻居家的狗玩了会儿。
直至他上床休息, 艾如芬都没有回家。
谢斯白甚至觉得松一口气。
洗了澡, 他就上床睡觉了。
凌晨时,忽然醒了过来。
不是自然醒来,而是被脖子上传来的窒息感和痛觉弄清醒。
睁眼, 便看见艾如芬散落的长发, 以及一双瞪得黑白分明的眼镜,直愣愣地看着她。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像个从枯井里爬出来的女鬼。
她的手手仿佛是干枯的树枝, 紧紧地缠在谢斯白脖子上。
艾如芬用了很大的力气,是真的想要就这么掐死他。
谢斯白用力,才推开艾如芬。
她身上有酒味。
很重,刺鼻的味道。
而接下来迎来的,是熟悉的、无尽的谩骂。
“野种。”
“你怎么不去死!”
“你凭什么活着,你个野种凭什么活着。”
谢斯白听惯了。
骂他花她的钱,骂他狼心狗肺,骂他吃掉最后两颗鸡蛋。
可这样的话,即便习惯,听到耳中,他还是没有办法坦然面对。
何况,前一秒,他才体会过一脚踏入鬼门关的窒息感。
谢斯白推开艾如芬时,用了全力。
他身上有少年人的力气,那一下,将艾如芬推得朝后跌倒在地。
于是换来更狠厉冷翳骂声。
凡是手边能抓到的,可以丢过来的东西,艾如芬统统朝他扔过来。
谢斯白的下巴被扔来的一只杯子打到,瞬间破了个口子,有血流下来。
月光从窗户落入房间内,又冷又淡,仿佛冰淬过似的。
谢斯白逃了出去。
什么都没带。
津南的冬天,寒气像一条湿冷的棉被裹在人身上。
他只穿了单薄的毛衣。
连纸巾都没有拿。
又不能用衣袖擦掉脸上的血迹。
他没有钱再买。
兼职打工赚来的钱,得用来支付他在学校的生活费。
苍白冷峻的脸,红色的血。
他像一个漂泊无依的鬼魂,游荡在灰暗的巷子里。
谢斯白出了门,漫无目的地绕出春山巷,瞧见江边另一头的大型钟表,快凌晨一点。
这才意识到,已经是新的一年。
是他的十六岁。
但似乎,十六岁也还是这样。
生活没有任何要变好的迹象。
这是一片泥潭,他从出生便陷在里面。
大概,也会一直这样下去。
江边有升起的烟花,他出来时,看见了最后绽放的一朵。
金色的,那一瞬间,照亮了半个津南城。
谢斯白一整夜都没有回去。
他像只流浪的小狗。
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着。
他看见天边的破晓,看见一抹光从云层里落下来,看见新的一年的第一缕晨光。
他不觉得那是晨光。
那是无望与孤独。
-
2013年的9月,谢斯白进入了津南七中。
他以一个很不错的中考成绩,考入了这所津南最好的公立高中。
高中的学费书费都需要自己交。
而艾如芬的折腾,似乎终于从一级进入了十级。
她是没有拿到医生诊断证明的狂躁症患者,家,谢斯白是她最好的发泄对象。
她会用各种方法,弄坏谢斯白的书。
扔、撕、烧……
好几次,去学校时因为没有带书,谢斯白几乎每节课,都要被老师罚去站教室后面。
他攒钱买了新书,过了两周,又被艾如芬烧掉。
等他不往家里带书了,艾如芬便又会剪掉他的校服。或者,在清晨,谢斯白要去学校前,将人锁在房间,发脾气,谩骂,用各种东西砸到他身上。
会用言语告诉他。
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一个野种,也只配待着这种垃圾堆一样的地方。
连同灵魂,一起**溃烂。
她有千万种方式,让谢斯白一天都过不好。
她过不好,那高岐的儿子,也不能有好日子过。
-
高一第一次月考后。班主任来家访。
老师打过好几次电话,想和艾如芬交流谢斯白这一学期成绩直线下滑的情况。
明明入学的时候成绩在上游,以中考成绩进入重点班的,能差到哪里去。
第一次月考,都是班里第三年级第六。可自那之后,就跟坐了下坠的潜艇似的,成绩曲线瀑布型下滑。
班主任是想找谢斯白家长好好探讨背后原因的。
但没想到人还没进门,就被赶了出去。
艾如芬在门内尖利地喊,谁指望他考大学,这高中都是我砸锅卖铁供他读的,成绩差就差,干脆别念了直接去打工早点挣钱。
班主任好话相劝。
怎么会呢,这孩子入学成绩那么好。
他拿出开学第一节班会时,让全班学生写下的理想院校,试图告诉艾如芬,他有目标和理想,这孩子是可以有很好的未来的。
然而只给艾如芬看了一眼,便陡然震怒。
直接将班主任赶了回去。
谢斯白回家时,那张写着理想院校的纸条,摆在餐桌上。
艾如芬安静地坐着,听见动静,朝他射来两道含着浓浓恨意的目光。
“你还想去安北是吧?”
谢斯白一顿,瞧见那张纸条上的内容。
他只写了一所学校。
位于安北的一所大学。
安北这两个字,似乎是艾如芬的逆鳞。
她笑了下,伸手,将那张写着理想院校的纸,当着谢斯白的面,撕得稀碎。
然后,朝谢斯白扔过来。
那张纸,变成了一场雪,落到谢斯白身上。
-
谢斯白是带着伤,出的门。
六月的天,一场雨刚过,残存着毛毛的细雨丝,似有若无地落到发上。榕树的叶子被雨一冲刷,变得更绿,浓郁而生机勃勃的颜色。
谢斯白走得很慢。
他没有打伞,出门时随手拿了顶帽子,压在发上。
逼仄的巷路,他的脚踩过一片又一片的泥潭。
他的人生,好像也跟这条巷子里狭窄的石板路一样,背阴,崎岖,布满坑坑洼洼。
一下雨,那些低陷的地方,便会聚集起浑浊不堪的泥水。
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是没想过逃离。
那时候,谢斯白并不知道身世的真相。
他只知道,艾如芬是他妈。
是生他的人。
但他的出生,似乎是艾如芬一辈子的污点。
或许,他的确该承受这一切。
承受艾如芬无止尽的恨意。
脚步在一道屋檐下停下时,雨丝比刚才小了一些。
也是那天,谢斯白第一次遇见秦黛。
他听了会儿,算是明白过来。
这女生胆子真的挺大,被人高马大的几个男生敲诈,竟然还能那么镇定。
没有犹豫太久,谢斯白在那群人要动手之前,将臂弯的篮球扔了出去。
那群人走后,他从口袋里摸出来一枚创可贴。
已经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养成了随身携带创可贴的习惯。
他递过去,本想转身就走。
可鬼使神差地,走出两步后,又转身,叮嘱她以后尽量不要来春山巷。
他没想到她还会再追到巷口。
跟他说,谢谢哥哥,请他吃了一只冰棍儿。
这件事谢斯白并没有放在心上
直到近一年后,他在七中,再次见到秦黛。
是个刚下过一场雨的秋天,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
身上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被那茸茸的绿衬托着,像朵干净至极的栀子花。
那个给了他一支冰淇淋的女孩。
他一眼认出了她。
谢斯白没有多惊讶于这一点。
毕竟那是一双过于漂亮的眼睛,眼尾缀着一颗与他的对称的小痣。
哪怕只一眼,也难忘的人。
只是她并不记得他。
谢斯白以为她是高一的新生。
第二天,上课前被班主任从睡梦中叫醒,一抬眼,教室里新生出来朵栀子花。
他愣了下,后知后觉地回忆,自己刚才迷糊地喊了声什么来着。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两下。
目光却落在教室最前面那人身上。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绷着,脸颊上有淡淡的红。
谁第一次进了新班级,就荣获个外号会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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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师安排秦黛坐在了他斜对角的位置。
隔着一条过道。
这个班里的人,已经都做了一年的同班同学,互相之间熟得不能再熟。
秦黛似乎不太能插入什么小团体了。
她也没有很想和人打成一片。
除非别人主动,她很少和别人讲话,大多时候都是安静地坐在自己位置上,或者睡觉,或者看书。等下午的课上完,会收拾好书包,一个人去舞蹈教室。
倒是有个别的班的女生常来找秦黛。
谢斯白看得出来,和那个女生,秦黛是很熟悉的。在她面前,才会露出一些笑。
一年前在春山巷那一面,她似乎都没有现在这样的冷淡。
这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禁想猜,什么事情夺走了她的笑容。
第一次和秦黛讲话,是一个大课间。
贾子京是生物课代表,急着去厕所,把一堆作业搁谢斯白桌上叫他发。
发到第六本,谢斯白看见了秦黛的名字。
抬眼,往那个位置扫去,瞧见她正低头不知道写什么。
谢斯白往前走,到跟前,才发现她在补作业。
作业本递过去。
她抬了下头,看着还很珍惜时间的样子,只看了他一眼,然后声音又轻又快地说了句:
“谢谢。”
谢斯白声音很低:“不用谢。”
-
那之后,他们逐渐开始有了更多的接触。
因为座位离得还算近,进进出出总是碰到。
偶尔秦黛的橡皮或笔掉地上,滚到周围时,他会帮她捡起来。
但也只是这样。
谢斯白知道自己“名声”不太好,秦黛看他时,也不时会露出敬而远之的态度。
这一点,他没什么所谓。
他的确是个该离远点的人。
他仍会偶尔带着伤到学校,迟到,无故旷课。
曾和贾子京几人一起,在校门外跟一群收保护费的混混干了一架,阵仗很大,被通报批评,当着全校念检讨的程度。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他打架很厉害的话。
渐渐的,但凡身上有伤,进了同学们嘴里,都成了他前一天不知道又去和谁打架了。
谢斯白起初还会解释一句不是,但也仅此而已,真实原因他不会说。
也没什么人相信,于是后来干脆懒得解释。
他的人生已经这样了,名声又有什么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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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修远楼天台这个秘密基地,是一次偶然。
高一那时,偷偷来音乐教室练琴,他就知道了。
修远楼本身便很少有人会去,那里老旧,破败,更没监控。
谢斯白时不时会去天台,一个人待着。
偶尔也带一包烟。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天台山碰到秦黛。
那是个他一生都忘不掉的黄昏。
世界是绯红的晚霞组成的。
她背对着他,看天边的夕阳。
一切仿佛都成了背景。
谢斯白很难去描述那一刻的画面。
落日熔金下,穿着校服的少女,是他最初,真实地感受到心跳的瞬间。
以至于后来,他的视线开始变得离不开她时,谢斯白都没有觉得意外。
一切有迹可循。
他的喜欢,他或许永远无法诉诸于口的喜欢。
他那灰色的少年时光里,意外闯入的一场日落。
他开始不受控地,将目光投向她。
每一天踏入教室,第一反应,是去寻找秦黛的身影。
看她的座位上,有没有人。
升旗时,故意地落后,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好在他们的身高在男女生中都过于鹤立鸡群,谢斯白有很多机会。可以在跑操时,站队列时,得到个最佳位置。
但他又不能被她发现他的目光。
谢斯白看得出来,秦黛和很多人一样,看他的眼中有害怕。
谁也不想和他这样的人靠近吧。
但他越来越发现,喜欢一个人时,理智是崩塌的塔。
他告诉自己,不能再去看她。
可是眼睛不听话,心也不听话,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不听话。
是电路板线路混乱的空调机,在炎热的夏天,吹出来的却是连方向都混乱的热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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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到秦黛和她朋友被追债的人拦住,同样是次巧合。
谢斯白根本没有想太多,听见她的声音,便冲过去了。
或许是天太黑,或许是他戴了帽子。
她依然没有认出他来。
不过第二天被英语老师罚去教室外站着,那天,她给了他一枚创可贴。
当她不知名的钢琴伴奏,便是他藏了好久不为人知的一件事。
谢斯白常去修远楼的琴房练琴。
秦黛转学来之后,楼下的舞蹈教室终于不再空着。
趴在琴房的窗上,能听见楼下传来的音乐伴奏声。
窗边有茂密的爬山虎,深深浅浅的绿,藤蔓像细爪一般附在红色的砖墙上。
谢斯白在窗台边,听了很多次《梁祝》。
他那时就在想,要是能看见她跳就好了。
下楼去看应该能看得见。
但这行为似乎过于变态。
谢斯白只让自己变态了一次。
后来,秦黛的伴奏意外丢了。
那串因为在他耳旁听了太多次,何况并不难,谢斯白闭着眼睛,也能重现出来。
他的确这么干了。
那个傍晚,他的琴盖上,贴上了一张便签纸。
谢斯白是惊喜的。
他拿着笔,思考了无数个答案,要怎么告诉她他的名字。
可落笔时,想起的却是她很多次看他时,眼里掩饰不住的轻颤。
讨厌,害怕,或许都有吧。
被她撞见的身上的烟味,那些血迹斑驳的伤,一次次怕被发现的目光,都成了他想要封藏灰白的颜色。
他意识到,他那些不受控的心动,对她而言,或许是场避之不及的雨。
于是下笔时的字,变成了两个看似冷冰冰的字:
不能。
再后来,最后一次为她伴奏。
谢斯白没走得及,两人在琴房门口撞见。
他忘了,那天他的脸上是有伤的。
吓得她往后退了半步。
谢斯白头一回,体会到如坠冰窖的真实感。
她是天上的月亮,在她面前,他只是雨天里,逼仄脏乱的巷子里的泥潭。
人们从他面前经过,都会绕开很远。
以至于后来有一回,偶然在教学楼走廊,撞见秦黛和她朋友谈论的话,他的心竟然没有觉得疼。
大概是,早就给自己预设了答案。
那天,下午下课后等待晚自习的时间,教室没几个人,都去食堂了。
谢斯白睡了一觉醒来,拿了杯子先准备去教室后面接杯水。
饮水机在靠近门口的位置。
他走近几步,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从外面走廊传来。
是秦黛,和她朋友趴在教室外走廊的栏杆上小声说话。
谢斯白意外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的声音其实很小。
但一个人对自己的姓名,往往都很敏感。
他的脚步不由停在后门门口的位置。
他模糊地听见她朋友说:“好看是好看啊,就这么义无反顾投给离野?可我听说他老是打架旷课。”
“但你说选自己觉得最好看的。”
“好嘛好嘛,选就选吧。我太知道了,他这款的,还挺招女生喜欢,我们班光我知道的就好几个了。但黛黛,你可不能啊。”
秦黛顿了下,声音微微变调:“我才没有。”
“我知道你没有,毕竟离野这样的,和咱们不是一路人。”
秦黛又顿一下。
“难不成你还觉得你们是一路人?”
谢斯白的注意力,几乎全被冻住了。
好一会儿,他听见秦黛开口。
轻得像微风的四个字:“当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