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
回去的路上,是方清悬开的车。
好久不见陈勉,想是回家过年了,祝恩慈没有多问,坐在方清悬的副驾,又是另一番感受。
她拘谨一些,不过随着彼此热络起来,这份拘谨也不甚多。
祝恩慈今天仍旧单肩背一只小布包,那本书籍被她双手扶着,置于腿上。
下了山好一会儿,车子开进霓虹之中,车厢里静得落针可闻。
一般祝恩慈不主动搭话,怕他心中有事,没心情搭她这个闲人的腔。她讲礼数,不惹人嫌。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松松地扶着方向盘,祝恩慈用余光打量他翻折随意的腕袖,见她那“心意抵万金”的手串还在他手上挂着。
方清悬开车自如,松弛而有腔调,黑色衬衫令人显得沉深稳妥。
过节的夜里,高架还有驰骋的富二代在飙车,疾驰而过别了他一道,副驾的女人好奇地从窗里探头往后头看。
不意外,他今天的车是辆白牌的红旗,招眼。
方清悬的习性与为人一般淡泊,不与之计较,稍作退让。
祝恩慈被男人不骄不躁的心态感染,不久前还澎湃十分的心境渐渐止息。
方清悬腾出一只手往中控台摸索,捏了下烟盒,反应过来车里还有旁人,将手里东西搁下。
他也用余光看一眼她,先出了声:“人多,紧张了?”
这声很低,而又清磁温润,让祝恩慈似曾相识的语气,不久前,严柏青也是这么哄他大衣底下的小妹妹。
祝恩慈想起方才被起哄的场面,说:“我容易怯场。”
方清悬倒是不以为然:“才十八,人之常情。”
回想裴安峤那四下漏风的嘴,方清悬没为他乱点鸳鸯谱的行径做辩解,却反过来跟她解释了句:“那是邻居的弟弟,没有坏心。”
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就越发往亲昵的方向去了,弄得祝恩慈被这夜风也吹得心下柔情如水,应答的语气有着不应该的骄矜调调,她好似宽恕的一声:“知道了。”
他也听出些什么,低笑问:“跟我熟悉些?”
祝恩慈说道:“正是见过不熟的,回头看了方总,才觉得有安全感,显得更亲近一些。”
“一口一个方总,亲近在哪里?”
她被噎了下,正要找补,方清悬已经从容地把话带过:“我能拉你过去介绍的,不是好人,就是有用的人。”
这句提醒,跟那两句说笑就严肃了很多。
比起好人,他的重点自然在有用的人。
祝恩慈一副受教表情:“嗯。”
默了默,他问:“送你回学校?”
祝恩慈看了眼时间,停格两三秒,才点头。
“闭寝了?”
她支支吾吾:“没有。”
方清悬不信,开着车就拿手机出来查了下,“闭寝就闭寝,瞒着我做什么。”
祝恩慈见他把手机搁一旁,又对上方清悬打探的眼波,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有故意瞒你,我不想住在外头。”
她说的外头,大概率是酒店。方清悬猜到,这是节俭惯了。他说,“不想住外头,想睡大街?”
祝恩慈迟迟钝钝地答:“也不想。”
方清悬正想找人帮她安排酒店,翻着通讯录的时候,碰巧家里一通电话打过来。
是他住处的管家文叔,对方开门见山道:“方总,顾局长夜里登门,您今儿还回吗?”
过个节日,不少上门打招呼的客人,要不是文叔来电话,方清悬差点儿忘了这茬,他说:“放人进去吧,你先招待着。”
紧接着,他又沉着声强调:“递东西别收,怎么送来的就原模原样还回去。”
文叔诶了声:“没您的吩咐,我们没胆儿。“
车里很静,祝恩慈听到那头阿叔的话,又见方清悬开车仍然从容,想那位顾局长大概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
他交代完家里的事,又要帮她安排住处。
不巧的是,又来一通电话,方清悬好容易处理完公务,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开的是往西山方向,还踌躇着,听见旁边的姑娘暗暗一声:“我好像拖油瓶。”
方清悬被她逗得唇角一弯,他疲于周旋,这儿又赶时间会客。
加上放她一个人在外面,他多少也有些不放心,于是说:“干脆上我那儿吧,顺便让人给你做些吃的。”
祝恩慈捏了捏书角。
方清悬:“房间多,总有你能睡的地儿。”
她想说不,但说了不大概真的要睡大街,他破费给她订酒店也是他破费,稍后,浅浅地“嗯”一声,一点儿不露痕迹,像石子在湖上荡了圈涟漪。
车子开到西山,山脚下就有了站岗的警卫员,祝恩慈眼神往上飘,看到无灯无光的夜里巍然而肃静的塔尖。
山下与门口都有站岗的,几道道闸一一敞开,他的车畅通无阻地开进去。
方清悬阔步走在前面,祝恩慈要小跑着才勉强跟上。
他领人从北边的侧门进去,文叔和一个阿姨过来要帮衬时,见到方清悬身后细瘦的小姑娘,皆是一顿。
方清悬侧身,回眸看她,“过来吧,先安顿你。”
他一发话,下属不敢妄言,也为她讪讪犹疑的脚步助长一点力气。
“兰姨,腾个房间出来。”
方清悬一边交代着,一边长腿迈上了楼,手指绞动,解开了两粒衬衣的扣子。
祝恩慈被领进东边的客厅。
方清悬没急着会客,找位置坐下了,正要喝口水歇脚。
凳子没坐热,文叔又急急地过来:“顾局长还在外头等着呢,喝了半盏茶了。”
方清悬略一沉吟,吞了口茶,起身迎了过去。
纵使他姿态自如,还是令她看出一点疲惫。
时候不早了,那位顾局长没有久留,祝恩慈正在二楼小客厅倚窗读书,听见动静,她往下看去时,见闪烁的车灯驶出闸口,另一边,脚步声上楼,门被打开。
祝恩慈视线停在书页上,察觉到身后有人伫立在门口留心她呢,奈何强迫症作祟,非得把这页读完了才要起身。
但背对他,她嘴上在说:“方总好辛苦,大晚上的还有客人。”
静了一两秒,方清悬进了门,皮鞋踏在地毯上,闷沉无声的。
而后是他陷入座椅的微妙响动。
他不说话,她就有所警觉。
祝恩慈总算翻过那一页,忙回过身说,“不好意思,我看书很专注。”
方清悬捏了下微皱的眉心,总算出声:“哪儿来那么多不好意思。”
祝恩慈说:“我不常到人家做客,希望不要打扰您。”
方清悬不响。
他微微侧身,倚在高椅上,祝恩慈偷偷瞧他,心下动容,怎么有人累得不行的时候,骨子里也是一副光风霁月的姿态?
他的桌前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迎客松,绿意幽微的夜里,他从松枝之间看向不远处的祝恩慈。
她被深深的视线凝视住,心尖儿一颤,往墙角的龛里一指,随意地扯开话题:“好漂亮的玉佩。”
方清悬挪眼看去,说:“双龙戏珠。”
她抬起的腕子雪白,方清悬打眼一瞧,看着她的肌肤跟那象牙白的玉色倒是登对,于是随意道:“喜欢就拿去。”
祝恩慈一惊,她就是再没见识,也知道龙是个什么东西。
虽然他这语气,好像家里来小孩,随便拿了手边的东西哄人开心似的,但她不能真当自己小孩。
“我配不上的。”
不是头一回听到这说辞了。
方清悬说:“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顶破了天就是个物件儿。”
他懒懒地支着下颌,随手拨一下眼前苍老的松枝,“任谁把你看扁,你都不能把自己看扁。再想说配不上的时候,把心里的台词换成我值得。”
再看她有几分惊愕的神情,方清悬淡问:“记住了?”
祝恩慈:“记住。”
“说一遍我听听。”他说。
过后回想,比起他脱手而出的荣华,方清悬于她的珍贵处,在于他像个循循善诱的引路人,常常为她指点迷津,扶着她脆弱易折的脊梁,让她像模像样地生长起来。
而等她咂摸过来,用客观姿态再回看他的托举,早已经青春过半。
祝恩慈依言,轻轻说道:“我值得。”
方清悬的心放下来,没再提这事,那玉就是个陈设,多了少了于他无碍。
想来就是真送给这姑娘,她也不会要。
他不爱干强人所难的事儿。
他忽然冷不丁地提起一桩事,语气飘渺,像陷入细密的沉思:“今天在茶室拿你寻开心那弟弟,姓裴,二十年前家里爷爷还是伴驾,后来站错了队伍,乌纱帽掉了,只好给孙子送出去避风头,前些年好容易缓和了些才回国,无论如何,总是不如当年了。”
这番话不该出现在这场合,与其说给她听,更像是他自己对那旧日光景的喟叹。
祝恩慈听得微微骇然,下意识就小心地问:“那你和他走得近,要不要紧?”
方清悬笑了一声:“担心我受牵连?”
她意识到自己一瞬息的残忍,他这么缜密,还要她多余担心交情的坏处吗?
祝恩慈微微低头:“抱歉,我疏忽了你们的情分。”
方清悬没怪她,接着说下去:“刚才送走的那个姓顾的,当年是裴家的下属,见裴家大势去了,立刻就换了人投靠。”
祝恩慈懵懵懂懂地问:“他是什么很重要的人吗?”
他却说:“不是什么重要人物。”
她隐隐懂得他言辞中的用意,说道:“朝堂之上风云际会,都有风光时候,不过今天站得稳脚跟,明天或许朝令夕改,最直观的就是人心所向,也最凉薄,最痛心,可是无法挽回的。”
方清悬叠腿静坐,余光里,祝恩慈站在那风吹帘动的窗口。
他扶着额头,恍若困倦,淡淡一声如梦呓:“是吗。”
祝恩慈说:“您要是想听奉承话,我自然希望您永远昌盛兴荣。不过政治家嘛,都是走在刀尖上,您一定不缺我一两句美言。”
方清悬沉吟过后,没有出声。
他看似并不在意,能不能与她交流到事件的本质和真相。
又心下笑她,竟然把他抬高到政治家的位置。
但方清悬诚然是需要倾听的。
这样阒寂的夜,无从抒发的心绪,难以全盘开闸托出,只像水流一样丝丝缕缕地淌出一些来,也是好的。
祝恩慈问:“和我讲这些,你不怕。”
方清悬不说怕,只对她浅浅道,“你有这个能耐,把我扳倒试试。”
她一错愕。
扳倒什么?他的手腕?他这修长挺拔的身量?抑或是他的地位?
她问问清楚:“哪方面的扳倒。”
方清悬仍然从容:“哪方面都行。”
她耳聪目明地懂得:“知道了,我势单力薄,防都不用防,人跟人讲秘密,还要先踩死脚边的蚂蚁嘛?”
方清悬也清清地笑开。
心中的水流淌出来,诸多烦心事总算不那么淤堵。
他正眼看看她:“过来吧,杵在那儿做什么?”
祝恩慈仍在那玉白的双龙戏珠前,经一提醒,才往前走一些。
“我身上有味儿吗?”方清悬忽而问道。
祝恩慈总被他说的一愣一愣:“嗯?”
离得还是远了些,空气里除了书房原有的草木馨香,她闻不到什么气味。
站到他的椅子前边,她一折首,试图往他衣领去嗅。
鼻尖动一动,有人修长的骨节折起,往她鼻梁骨上逗趣儿地一刮。
方清悬出声带笑,很含糊磁性的声量:“喝了些酒,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用得着凑这么近闻?”
男人低醇的嗓音近在耳畔,墙上的影子已经缠在了一起。
祝恩慈忙退出去一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难掩心中慌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