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世上有许多事,过去后回想,总有几分错处在里边。
譬如从容自如地坐上方先生的车,祝恩慈本该婉言推脱,眼下倒是不由自主地生出依恃的心态。
被混沌了理智,在素色的月影之中,敛着眉目细看身侧的短靴。
在他“试试”的好意里,她静得呼吸可闻。
她想这番由来要从何说起。
那天他明明不在,想必是那位陈总传的话了。
方才陈勉说什么“家里弟弟”,莫非是那个不讲理又傲慢的何容与?
方清悬的后母何姣又是个续弦的,怪不得陈秉言嘲弄他不姓方。
祝恩慈一抿唇,就将一切都大致想通了。
原来那是他的弟弟。
“先生怎么知道我穿几码鞋?”她看向方清悬,眼里蕴着不加修饰的俏意。
方清悬不以为意,指尖在膝头碰了碰,随口一句:“我上哪儿知道?”
尔后他坦诚道,“不过是估摸了一下,否则不必大费周章请你来车里试鞋。”
“是大费周章请我,还是大费周章等我?”祝恩慈问他。
方清悬低了低声,也低了低眸,往她脚边看,淡言:“等你不碍事,要是这鞋不合脚,我倒要心不定了。”
遑论真心假意,祝恩慈觉得心尖一涩,在他的话里低头。
她将鞋底一翻面,看到码数,竟然正是她的码,连小数点后面都精准无疑。
见她没有要试鞋的意思,方清悬问道:“需要我回避?”
祝恩慈说:“码数对的。”
言外之意,鞋就不试了。
方清悬稍默:“那就收下。”
弟弟弄脏他的鞋,方清悬代为补偿,但歉意幽微,他今天的面子看起来不十足诚挚,并不真的是来道歉的,举止面色里倒有几分凝重的威严。
方清悬自有威慑力,不论他往谁那里看去,对方一准儿绷直了肩背,不敢大喘气。
祝恩慈也不例外,他轻描淡写一双眼扫过来,她倒像犯了错似的,预料氛围不同寻常,悄悄克制着气息,不敢再玩笑妄言。
“先生有话要说?”祝恩慈问得小心。
方清悬等她主动问起,闭眼又稍作沉吟,方沉着声道:“怎么会去那样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她蒙住:“陈总的地方?”
亏她还记得个陈总,方清悬眼里没什么笑意,但勾了下唇角:“记性倒是不错。”
祝恩慈听出:“您话里有话。”
方清悬似乎是起初并不打算多谈,但她机敏看破,他也没把心里的想法藏着掖着:“你母家离得远,母亲管不着你在北京这些事儿,听陈勉说她性子矜傲,也不至于拉了脸叫我关照着你,不过前几回暗暗寄了点儿东西过来,说是谢礼,大概称不上,你在北京无亲无故,她往我这儿打点,我自然得接着她的这点儿意思。”
祝恩慈眼波清清,直直地望他,随他的话,想到遥远的青山和她的母亲,虽有疑惑,但没打断,还是凝神听下去。
“我不望你成龙成凤,也不会时时点你,提醒你怎么艰难走到今天。学业要紧,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或许你有苦衷,或许受到诱惑,不小心闯进了那些不该去的地儿,不是你的错,但我有必要制止一回,从今往后,不要再去。”
他定定地用八个字收尾。谈不上生气,但语气是很凉的。
原来这件事情在他这里,已经到她误入歧途这么严重了。
祝恩慈哭笑不得地敛眸,又听他继续道——
“你叫我一声老师,我能传授的不多,总还是有些合适的道理能说一说,能让你接受,以免心术不定,久而久之,容易犯错。”
祝恩慈挑挑眉梢,说:“我喊您老师,您真的有为人师表的派头,有模有样。”
她这话不是有意刺他,但很难说没有讥诮的意思。
方清悬瞧她,察觉她短鬓的绒毛像少女逆鳞,眼神不怵他,直勾勾的。
他说:“让我管教,心里不痛快,生闷气?”
祝恩慈微笑:“我要是真的心里不痛快,您就不管我了?”
方清悬仍然直言:“生气了我向你道歉,理儿还是要说。”
他很正直、很有原则。祝恩慈这才交代:“不是生气,是冤枉了。”
方清悬一双风波不动的眼这才正儿八经地看过来,等她后话。
祝恩慈说:“不知道人家怎么传的话,我去那里不过是接同学,被方总好一顿冤枉,好像我路过就犯了错误,明明受害人,还要被一通道理劈头盖脸砸过来。”
方清悬闻言,嗓子眼儿里的话微微滞涩住,他稍作判断,目色里的凝重缓慢晕开。
片刻后,男人颔首认错:“是我失言。”
他音量低低,依附于耳,像无形的钩子,缠住她已然错乱的心弦。
祝恩慈撇撇嘴巴,没接他的茬儿,手里的动作是在整理已经井井有条的鞋袋。
耳边传来窸窣的声音,方清悬又从座位一侧提过来一只纸质的食品袋。
袋口一敞开,淌出扑鼻的香气来。
他买了一袋糖。
巴掌大小的纸袋被凌空提着,等她自然地伸出手掌托住,就水到渠成地成了讨好她的小礼物。
方清悬捏着袋口,由她托底,他仍然没有松手,只看着她,眼底总算是恢复了诚挚。
见她别扭不吱声,好像赌气的样子,方清悬在嗓眼里一叹,又重复一遍:“是我失言了,恩慈。”
他一句突如其来的恩慈,要将她哄好的急迫心迹,比这一袋糖更能往她的掌心压出沉甸甸的蜜来。
差点乱了阵脚,祝恩慈攒了攒手心兜住糖,找到支点,点头说:“您是好心。”
方清悬笑意微扬,桃花眼看人时自带深情意味:“我是好心,又冒犯了姑娘。”
祝恩慈那会儿想起的却是林岚围着他巧笑倩兮的模样。她在眼下深深领会,没有人会不沉迷于这样的男人。
祝恩慈咬了咬唇内的软肉,很快温淡地出了声:“姑娘原谅了。”
她掂了掂手里头的东西,不等他答,又问:“这也是给我的?”
方清悬:“是给小羽的。”
她赶忙往回推:“我才不跟小孩抢吃的。”
方清悬露出一点笑来,温柔至极地好似哄人;“她是小孩儿,你就不是了?”
恩慈不响。
他用修长双指将袋口抻开:“尝尝。”
“这是什么糖?”
“关东糖,是特产。”
方清悬说到这儿,顿了顿,神思好像飘远了些,目光放轻,等再把记忆扯回来,音色就柔和许多,他说,“小时候我母亲常做。”
祝恩慈红了耳梢,拿也不合适,不拿的话,人又在这儿瞅着,正等着她点评这口滋味儿似的。
她便不再扭捏,捡了一颗糖往嘴里塞。
热烘烘的甜味儿直冲口腔,很快塞满她温热的身子,祝恩慈摩挲了指尖的碎屑:“不好意思,车里不会有味道吧。”
方清悬不知她哪儿来这么多心思:“车是给人乘的,不是买来供着的,不用时时刻刻这么小心。”
祝恩慈只尝了一颗,又珍重地收好,说:“谢谢方总,等我的回礼。”
没料到这么一出,方清悬闻言,忍不住笑了下。
他浑不在意究竟有没有回礼,笑时恰好去开车门,清淡如流岚的笑意,在她的眼底一闪而过,让她被糖弄得黏糊糊的牙口都片刻停顿。
祝恩慈恢复咀嚼的动作时,方清悬已然往门庭走去。
纵然是来见她的,来都来了绮园,还是得进去打声招呼。
门口俩工人在那儿挂过节的红灯笼,陈勉扬着胳膊帮他们指挥了下,听见阖门的动静,往后头一瞧,对上方清悬漾着微弱笑意的一双眼。
方清悬抬脚上阶梯,又冲后面车的方向一偏头,对陈勉意有所指地笑说:“考虑不周,家里两个小孩儿,下回多买些。”
陈勉一时没明白什么,又见他空手往里头走,想起刚奉命去买的糖,瞬间了然,懂事地笑道:“成。”
送祝恩慈回学校,陈勉换了辆车,临近年关,他可能领了点儿奖金,心情不错,在车里放了曲儿。
又见后座的祝恩慈沉默,她腿上放着吃的,脚边放着赔给她的鞋,两方瞧一瞧,最后抬头看见偷偷看她的陈勉。
“挨训了?”陈勉出声即问。
祝恩慈一愣,算吗?一点头:“是的吧。”
“那些地儿就不是您该去的。”
祝恩慈又往嘴里含糖,问他:“那是什么人该去的?”
陈勉嘶了一声,是做思考,顺便从后视镜上下扫她一眼,也摆出一副管教的冷面:“什么人该去,你也不该去。”
祝恩慈不语,微笑颔首,装作听话。
陈勉说:“方先生这些年资助过三个学生,你是最大的。还有俩男孩儿,一个念了高中之后,偷了转到他家卡里的钱去打游戏,考大学指定是没戏了。”
祝恩慈倒是第一次知道,他还资助了旁人,问他:“方先生很生气吗?”
“生气倒谈不上,他从不在意这些学生被培养得多么出色,但人品很重要。”
陈勉又瞄一眼恩慈,语重心长说道:“他不是训你,他是怕,所以护你。”
训与护,兴许难以辨别,也并非是对立关系。祝恩慈很懂得人情世故。
“谢谢您,好赖话我分得清。方先生是为我好。”她说。
想到刚才方清悬说妈妈给他寄东西的事儿,他隐晦地提起,也没说寄了什么,想也是些不值钱的果干吧。
祝恩慈又问道:“他有没有和您说我母亲。”
“方总没有直接接触过你在那边的亲眷,你妈妈倒是跟我打过几回电话。”
她说知道,这些年的资助工作都是陈勉在交接。
“听您的话,方总还资助了别人读书,是吗?”
陈勉不避讳地和她聊一聊:“这几年他做了不少工作,比如修缮一些福利机构,修修寺庙,哪怕是赔本买卖,都折进去不少,其中一项就包括资助你们上学。”
祝恩慈不知道方清悬的出发点,神色里难免有些困惑,她懂得不好多问,陈勉也避重就轻地说:“方总心慈。”
祝恩慈很肯定这一点,重重一点头,“我知道。”
到这儿,话题就点到为止了。
祝恩慈咬一口关东糖,牙缝里滋出甜味儿,想是头一回听他说起了他的妈妈,纵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掠过,就让她不禁遥想那年看到的照片,十七孔桥上,立在风里那位温婉的女人。
那时候青山下了雨,如今京城下了雪。
“到了,姑娘。”
“多谢。”祝恩慈提着鞋与糖,把兜帽一盖,跟陈勉道别,钻进了白茫茫的雪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