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错第一次对先生生出不一样的心思,是他进闻人家第三年,他十六岁。
少年尚不开窍,对心中旖旎的东西还摸不透,只是隐隐约约,细细痒痒,知道有迹可循。
十六岁的张错已经出挑。他个子拔高一大截儿,闻人听行再不用低下头看他。
少年那一张冷白脸皮儿也越发俊俏。要说闻人先生的确眼光独到,他押得非常对,张错真真是朵美人胚子。还是一朵大美人。
他事事围着先生打转,很自然地就学先生留了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
长发常用一根坠着细红流苏的黑皮绳高高绑起,少年身板挺拔,肩宽腰窄,眉眼深邃,冷白高挺的鼻梁如耸起的小雪山,鼻尖独独点缀一颗小黑痣,是雪山顶一朵怕光的小黑莲,惹人稀罕。
他淡红色的嘴唇略薄,对旁人不常笑,但碰上先生,嘴角总乐意轻悄勾扯,同时一双狭长眼中光亮放软,和他周身偏冷的气质形成鲜明对撞,譬如那隆冬遇了春风,长夜撞见黎明。
“隆冬遇了春风,长夜撞见黎明。”
这是闻人晓眠形容张错的原话。
大小姐近段时间不知吃错几门子邪药,一头扎进书房看了不少酸诗软语,从头发丝到脚趾皆被熏染,可惜肚子里底蕴贫瘠,妄想装腔作势,就吐出这么一句。
闻人听行听得直皱眉,随手赏她一个脑瓜崩儿:“你说的什么啊,不着四六。你这功课算是完了。”
闻人听行:“阿错就是笑得好看而已。”
“真不是!”闻人晓眠严肃反驳,“他对我就从不那么笑,真的,他对我笑得特别敷衍,眼里的光都不会流动的。”
“什么玩意?”闻人听行诊断她魔怔,“还光流不流的,你赶紧哪凉快哪里待着。”
他虽有学识,也尊学识,但自个儿着实匹配不来那文人酸软的一套,更听不得她这不三不四的蹩脚玩意。
“......反正和你说不通。”闻人晓眠叹口气,又小声嘟囔,“不过阿错是真好看啊。”
她啧啧:“当年你收他的时候,我是真没想到他能这么好看。”
闻人晓眠忍不住继续夸:“我以前觉得,男人里,先生你就是顶俊的了......现在......倒也不是说你不顶了吧,就是......”
闻人晓眠琢磨半晌,想了个最贴切的形容:“阿错像个妖精,能勾魂。”
她打一响指:“天上掉下个张妹妹!”
“啧。什么张妹妹。”闻人听行挑眉,“他脸皮薄,你少扯淡,净编排他。”
“行行行。”闻人晓眠懒地跟他说,“反正人家是你的心肝宝贝小美人,我哪里敢呀。”
说完朝闻人听行一吐舌头,阖楞个眼儿,转身颠儿颠儿地跑走了。
闻人听行:“......”
闻人听行暗道这丫头大体是被他养痒性了,干脆不管了罢,等她再过两年嫁人,让她夫家好生磨她去。
闻人听行正无奈,院子外传来脚步声,张错从外面走了进来。
闻人听行抬眼一看,少年在太阳下,全身裹有一层暖茸茸的光,他手里捧着一盘子还冒热气的牡丹酥。
“先生。”张错在闻人听行跟前站下,把手里的牡丹酥放去桌上,“刚做好的。趁热吃。”
张错早改称老管家一声“师父”,这三年除了从老管家那儿学来些功夫,还非常精湛地学了这牡丹酥的手艺。
原因自然是一点——先生喜欢,总吃不厌,他当然要好好学。
闻人听行捏起一块,吹了两回,咬一口,满嘴酥,酥得掉渣,入口软化。他嘬着甜味称赞道:“做得越来越好了,已经能赶上你师父了。”
“真的?”
听先生夸奖,张错眼睛一亮,露出笑来。
那一双浓黑的眼瞳扑进日光,像一块明媚的曜石,斑斓着象征生命的细腻纹路,他眼里这光是活的,活灵活现地在雀跃欢喜。
——这就是所谓“流动的光”?
闻人听行愣了愣,缓缓打量过张错的脸,默了片刻,低声说:“隆冬遇了春风啊......”
张错一怔,而后轻微皱起眉头:“是不是、晓眠!先生你!......”
“哎呦。”闻人听行捡了乐,“那个不害臊的丫头,还真对着你这么夸了。”
“......先生......”张错的耳廓已经红了,他耷拉下眼皮,瓮声瓮气地说,“先生、是不是......是不是也觉得......觉得,我、长得像、女人?”
“......怎么会。晓眠叫你‘张妹妹’也不是那个意思,她是夸你好看,可惜嘴不着调......”闻人听行伸手,扯着张错的长马尾,将人往跟前拉近。
他搓着张错的马尾梢不撒手:“阿错俊得不得了。女人哪有你好看。”
张错没吭声,看样子是有点脾气。
不过他从来不对闻人听行发脾气就是了。对上先生顺得很,丁点性子都不舍得撒。
“好了,别不高兴了。”闻人听行那爪子不老实,又去搓搓张错耳垂。
又红又烫,真是臊了。
“唔......”闻人听行想了想,哄着人,“这样吧,三天后我去文水村祛秽祈福,你跟着一起吧。”
“可以吗?”张错猛地抬头。
前些日子老管家出去勘察,回来说文水村地上有煞,那村子染过疫病,水源也有问题,庄稼已经两年没有收成,村里人日子很不好过。
闻人听行原定三天后去那里祛秽祈福,顺便带些银钱粮食去救济。
张错当初被禁止学巫,闻人听行后来出门,只要和巫有关,一般都不会带他,十次里能带一次,都是张错费力卖乖求来的。
仅一声“张妹妹”,张错虽觉得颇被冒犯不太高兴,但他没想到,先生竟愿意这样哄他。
闻人听行凑到张错耳边:“祈福要起法坛,跳火凤舞。”
闻人听行眨眨眼,声音压得更低,像说秘密一样:“那天我会穿裙子,还会抹胭脂呢。”
张错感到心口顿了一下,好像有一拍子心跳没跟上。而刚听过先生说话的那只耳朵竟火辣辣的,又痒得厉害。
直到闻人听行端着一盘牡丹酥边笑边往屋里去,张错才猛地醒过神儿来。
他堪堪捂住火热的耳朵,呆呆地望向先生背影。张错突然听见自己心跳很快,正非常精神地拍打肋骨,那股子劲头叫他莫名发慌,担心心脏要从腔子里蹦出去。
刚刚他走神了?他这......是怎么了?
心脏莫不是害了病。
闻人听行不算骗张错。三天后去文水村,他没有抹胭脂,但他真的穿了裙子。
那衣裙非常独特,是当下集市上找不到的样式。
火一般的绯红色,裙摆长到拖地,衣裙上用纤细的金丝精致绣着山川河流,日月星辉,浩瀚烟海……就像要将整个尘世卷进一把大火里。
闻人听行这次来文水村带了十几个下人,但都已经被吩咐到村里去分发银钱和粮食,以及医治伤病。
法坛立在一座空旷山头,坛边只有闻人晓眠和老管家守阵,还有站在一旁看着的张错。
张错看得屏住呼吸。他从没见过先生穿这件衣服。
闻人听行长发披散,那一身红裙衬得他整个人近乎妖冶。他手里不知何时提了把瑰金造的长剑,缓缓微晃着,喝醉了一般走到法坛中央,位于阵眼。
他舞起泛红的长剑,剑锋挥出火光,那身体柔软伸展,轻飘如羽,真的像一只浴火凤凰,似乎下一刻就将直冲九天,飞走不见了。
张错记不清楚火凤舞。他只知道先生一身红衣撞进他眼里,他的魂魄便找不见了。
他的魂魄被火凤凰衔了去,大概正被焚烧成灰。
天边浓重的乌云渐渐淡散,纯净的日光大撒,云端尽头,碧蓝如洗。
闻人听行手挽最后的剑花,将长剑收于身侧,他站立在分明天地之间,侧过脸,望了张错一眼。
张错下意识后退一步,心里莫名其妙问自己一句话:“他是天神吗?”
张错打愣了太久,视线里总在飞舞一片火红,挥之不去,熊熊灼烧……
“阿错,阿错。”老管家用力推了张错一下。
“啊?”张错惊得一哆嗦,眨了下眼,魂魄终于被九天的火凤凰随便扔下,丢回身体里。
法坛上哪还有人?大阵已撤,先生和闻人晓眠都不见了。只有老管家站在张错身边。
“先生让我带你去村里,帮大家发粮食。”老管家对张错说。
“......去村里?”张错怔愣地看着老管家,“那、那、先生呢?”
老管家打量张错两回,担心地皱起眉头:“你这孩子,不是被火凤摄了魂吧?”
“......什么?”张错听不懂,“师父,你、说什么?”
“先生的火凤舞......”老管家顿了顿,摆摆手,“算了,巫的事,你少听。先生这次既然带你来,那应该没什么。”
“走吧。”老管家拽了张错一把,“跟我去村里帮忙。”
张错还魂不守舍,立地便被老管家拉走了。
山后。一片树林边,闻人听行刚脱去那一身红衣,正撑着一棵大树。他弯下腰,脸色煞白,满头冷汗。
后头的小坡上就停着一辆马车,闻人晓眠将衣服和长剑放到马车里,赶紧拿着一只酒囊回来。
“还好吗?”闻人晓眠把酒囊递给闻人听行,“快喝下去。”
闻人听行缓了两口气,接过酒囊,仰头闷了一口。
酒囊里放的不是酒水,而是药水。刚一打开,就溢出一股难闻的苦腥味。
闻人听行皱起眉头,把酒囊还给闻人晓眠:“神农族这兑的什么玩意,也太难喝了。”
“没办法啊,这对你身体好,不然你精力撑不住。”闻人晓眠脸色也不太好,她毫不客气,上手扒开闻人听行的衣服。
闻人听行胸口那刑火印还滚烫,血红色的火印火光流动,真的在灼烧一般。
闻人晓眠给闻人听行的衣襟拉上,瘪了瘪嘴,小声说:“祈福这种事,真不是什么好事。”
“别胡说八道。”闻人听行声音冷下来。
“......”闻人晓眠抽了抽鼻子,有点酸。
祛秽也就罢了。但祈福,是巫族上等的巫术之一,巫主通达天地,要向天神讨来福泽,庇佑一方土地。
红衣火羽,灵剑游凤,都是巫族上古传下来的东西,代代巫主以火凤舞祈福,耗生命之力,为人世降祥。
尤其这乱世纷争,贫苦潦倒,土地受晦气侵染的多,祈福就必不可少。若是换个太平盛世,倒还能好说一些。
文水村的情况算不上多差,但也着实好不到哪去。曾经因为疫病,许多村民死去,人家支离破碎,哀恨怨念于大地扎根而生,为此地祛秽祈福并非易事。
闻人听行这一趟下来,其实相当够呛。他听得出闻人晓眠难过,但真没心力安抚。
闻人听行闭了闭眼,再睁眼,视线还是晃:“以后不该说的话,就不要说。”
“......知道了。”闻人晓眠自觉失言,低低地应。
她擦了擦眼睛:“你今天带阿错过来,是不是有点莽撞了?”
闻人晓眠:“你说过不想阿错参与到这些事情里。再说火凤摄魂,阿错没有习过巫术......”
“没关系。”闻人听行低声说,“我试过阿错的根骨,他灵台很干净,没有什么妄念杂想,不会被影响。”
闻人听行短暂地笑了下:“我也不想带他来的。可他这小半月围着我转得格外殷勤,还能为了什么?”
闻人听行:“前几次出门没带他,连续几个月他都不高兴,我哄他太费劲了......”
闻人晓眠垂下眼:“你明明就是看不得他不高兴......”
闻人听行又笑了:“谁说不是呢。那个祖宗,一点不高兴我就舍不得。”
闻人听行:“放心吧。祈福求福泽,阿错心无恶念,沾了福气是好事,对他有利无害。而且我早让老管家带他去村子里了,他不会发现......”
闻人听行的话突然停顿,他身子猛地打晃,竟要倒下!
“先生!”
“先生!”
两声“先生”几乎叠在一起,没有几分偏差。
闻人晓眠和张错一人拽着闻人听行一只胳膊。
“......”闻人晓眠干瞪张错,“不是,你属猫的?走路没声儿?”
闻人晓眠继续瞪眼:“不对,你从哪钻出来的?”
张错脸色很沉,他把闻人听行往自己怀里拉近点,将人扶稳当:“从后头、树上、跳下来的。”
“什......”闻人晓眠扭脸一看,他们身后的确还有一棵大树,栽在山坡高处。
“你从山上跑下来的?”闻人晓眠惊讶地问。
“山上、树林密。”张错硬邦邦地说。
闻人晓眠:“......”
张错回来这么快,八成是从山间的树林里穿过来的。山林的确密,石壁间还有野生的藤条。张错从老管家那学了一身功夫,不说飞檐走壁,跑穿个林子不在话下。
闻人晓眠:“......那......”
张错没再说话,他另只手揽过闻人听行的腰,转头就将人扶进了马车。
闻人晓眠:“......”
她低低叹了口气。
闻人听行没晕,他就是有点恍惚,身体使不上劲儿,张错扶着他回马车,他靠在张错身上缓了一会儿,呼吸很快平缓。
闻人听行没睁眼,眉头先紧起来:“不是让你师父带你去村里帮忙?你怎么回来了?”
“......不、不知道。”张错咬了咬唇,“突然、想回。”
他魂不守舍地被老管家拉走,走了没二百米,忽然像被冷水兜头激了一把,立马回身往山上跑。
老管家在后面喊了他好几声张错都没理,也不知道老管家追没追他。
追了估计也没辙。张错年轻体力好,腿脚快,跑得又是山林,上树攀岩的,老管家再利落年纪也大了,更别提为了替闻人听行守阵,身上还背着他那只朱雀笔,怎么都不方便。
“不听话。”闻人听行叹了口气。
张错垂下眼睫,盖住眼中情绪,沉声问:“先生、怎么样?”
“没事。”闻人听行只能说,“祈福比较耗精力罢了。”
“......嗯。”张错扶着他,让他靠到马车上。
闻人听行始终没有睁眼睛,张错也没再说话,安静地陪他休息。
闻人听行的呼吸越来越缓,他微微侧着头,很长时间一动不动。
“先生?”张错轻轻唤了他一声。
闻人听行没反应。
睡着了啊。
几缕碎发垂在闻人听行脸颊上,张错犹豫片刻,上前伸手轻缓地将碎发拨开。
闻人听行脸色缓和不少,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他脸上就已经看不出疲惫脆弱,好像刚才站都站不稳的人不是他一样。
张错的目光从闻人听行额头开始往下移,眉毛、眼睛、鼻梁、嘴。
他的视线定在那淡红的嘴唇上。
巫,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
张错这样想。
如果先生不是巫主,那很多罪,他根本不必遭。刚才,他一定很难受。
张错抿了抿唇,清楚感觉到胸口一阵发闷,同时又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什么。
缺了......
先生刚才是想避开他。先生为他好。他不让他学巫,他就不能真正陪在他身边。
他比不过老管家,更比不过闻人晓眠。
他总是个孩子,被先生庇护,依靠先生活命。
张错眼底一片黯。
他愈发胡思乱想。
想到最后,想着——先生的嘴唇很好看,像花瓣。
最后的最后,他又想——你能不能让我离你再近一点?
真不甘心。
于是,张错像被邪祟附体似地往前靠,靠着靠着,就侧过头,嘴唇在闻人听行嘴角碰了一下。
轻描淡写,蜻蜓点水。
张错一点一点坐直腰板。他慢慢捂住自己的嘴,体会着一身安静皮囊下的四分五裂。骨骼似乎在一节一节崩塌,一块一块碎成渣滓,心肝脾肺接连动荡颠簸,在横冲直撞。
如是他一个人,经历一场夺命的乱世。
少年人,兵荒马乱。
魂飞魄散了罢。
张错恍惚着下了车,风一吹,浑身一哆嗦,才发现冷汗已经浸透衣服。
“先生怎么样?”闻人晓眠看他出来,立马凑上去问。
“睡、睡、睡着了。”张错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闻人晓眠:“那我们等等,等村里事情办完,老管家过来,再一起走……”
马车内,闻人听行还靠在原处。他头背着车门偏过,之前被张错拨开的碎发又散下来,遮住他半张脸。
他双目紧闭,呼吸平稳悠长,只有一只垂在腿上的手,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隐约地,主人可能在做什么慌乱细小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