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山的夜,阴暗凄冷。
锐利的长甲刺入手腕,毫不费力地割开整条手臂——如果闻槊亲临现场,应该已经认出这女人正是那天行为诡谲的白衣女人。
其实细看就会发现,那其实是一条款式老旧的白色裙子,上面还残存着禁锢带勒出的暗色痕迹,疑似皮肤渗出的血洇到了外面。
这场毫无章法的自残远没有结束,她面色如常地释放着自己的血液,黑中透红的血液从破裂动脉切口飙出来,接触空气腾起白烟,从伤口咝咝滴落。覆满细密白鳞的手探进黑暗,随着这动作,更多的血液被洒出去。
在这里,她是统领者——或者一个被抛弃的旧制品。
遗弃在这座山头。
深林无边,无数黑影被铁锈腥香唤醒,赤红狰狞的眼瞳从暗处陆续现形,以她为中心汇拢而来。
拟态人们有如被玉露琼浆般吸引,争先恐后地匍匐在地,一边畏惧,一边对她的血液甘之如饴。
她踩住近处那只拟态人的脖子,压进泥里,狠狠碾几下,颈骨断裂的声音在黑暗中爆响。它还不死心,拼命扭动粘连着颈椎的挂在身上软榻无力的头颅,想再分食哪怕一滴血液。
她掐住它的脖子提起来,目光阴鸷到了极点。
这个体格顶得上高大成年男性的拟态人甚至没有挣扎的份,呜呀呀嘶叫着被砸向岩壁,头颅瞬间炸成了花浆。
后面还有无数张同样斑驳青灰的脸,眼球外翻,嘴唇皲裂连血带肉撕脱到颌关节,混着内脏碎屑的腥臭血泥从齿隙间漏了一地。它们望着同类身首异处,看热闹般地嬉笑着,继而低头舔舐血液。
“失败品,失败品!他是骗子!”她深知自己的不堪,话里话外更为憎恶,却没有解决剩下的拟态人,而是把指甲沿着快要愈合的伤口再次刺入,更多血液肆意涌流。
她重复了很多次,直到毫无征兆地疯了,冲进自己制造出的血地里歇斯底里地大笑、尖叫,徒手掐断了数不清的脖子:“凭什么让我供养你们!”
她说的话没头没尾,磕磕绊绊,似乎很久没有说话似的,发音略显生疏。
像上次和闻槊对峙那样,大部分时候她从不开口,就算开口又如何呢?看看周围这些恶心的东西,它们根本无法对她的话产生任何共鸣,甚至不会被激怒。
裙子已经被染得看不出本色,满是拟态人和她自己的血,威慑力让它们不敢上前,全部在周围瑟缩着。
半月悬空,这道光芒短暂地给予了她一丝慰藉。
“姐……姐姐。”泪水砸在石块表面,绽开一朵晶莹的花。
拟态人以为那也是一滴血,立即凑上去舔嗅,可那只是寡淡无趣的水而已,它顿时兴趣全无。
“他也要找楚吟……我们要快……他的血,也是这种味道,去找,去找。”
而这一次它们似乎听懂了,接二连三抬起头来,一致地望向远方灯火通明的城市。
—
在弄清楚吟的一问三不知究竟是装的、真的、还是所谓的失忆之前,闻槊还放不下怀疑。
楚吟一点都不了解他的父母,但看样子楚山舟又在尽心培养这个儿子,连和达里尔公司这么秘密的合作都能透露给他。
试研所研发出第一支清毒剂是许未时死亡三天后。
随后执行部开始大规模寻找K-21阴性血携带者,目的异常明确,要行刑官按照一份五千人名单逐一排查。
带领搜查队的人是当时还没退位的楚山舟,闻槊也参与其中,期间执行庭组织过一轮体检,那时候检查出他的血型发生了改变。
这只是其一,更匪夷所思的是清毒剂的重要成分——新型血提取物——短时间内研究出这种剑走偏锋的方法,并给出一份人名、住址齐全的名单,过于巧合了。
许未时作为前研究总长或许知道什么内情,然而她已经死了,很多事死无对证,试研所也不是说查就能查——裁决处有权在会议中一票否决。加之试研所的幕后工作极其重要,不能把事情闹得太难看。
闻槊心里横生出一股焦躁,不再看那双恢复灵动的眼睛:“晚上把点滴打完,明天恢复训练。”
“知道了,”从刚才起,楚吟就注意到他的坐姿不太自然,“你受伤了吗?”
“一点小伤。”
“我好像闻到血的味道了……”楚吟叼着筷子口齿不清。
血?
闻槊诧异于他的嗅觉:“现在吗?”
“嗯不是,我是说下午训练的时候。我那时候就怀疑你受伤了,原来不是我的错觉啊。”楚吟赶紧解释,同时也有些失落。
乘人之危,胜之不武,其实自己还是赢不过闻槊。
另外,那种铁锈味看来是血的味道无疑了,而且是从闻槊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么酒的味道?
“……我可以看看我的检查报告吗?”
“不在我这儿。席远帮你收起来了。”
“哦。”听见闻槊这么说,他只好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你想看的话我让他晚点带过来。”
“不不,不用麻烦。”楚吟赶紧摇头,心事重重地戳着饭。
“给你做的是基础检查,如果你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可以给你做进一步检查。”闻槊倒是希望他说出点什么。
“没有,就是想确认一下。万一有问题……你们可不能瞒着不告诉我,”楚吟觑着他的脸色,“信任要建立在沟通上啊。”
闻槊内心如镜,实际上双方现在都没有建立起信任,未来这条路还有得走:“检疫师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如果隐瞒病情,导致执行部的未来战力死亡,我不会允许的。”
“任何一个预备队员,如果有疾病或受伤——包括心理创伤,采用的治疗方案、用药、疗程长短,包括对训练时间影响,都会帮你们安排妥帖。”
见他眼里迟疑未散,闻槊了然,起身提着刀出去:“给你十五分钟,我一会儿回来。”
靴底踏过地面,那声音合着楚吟的心跳,似乎是一种威胁。
—
执行庭拥有庞大的地下结构体系,审讯室、冷库、基因样本库、关押数量不明的拟态人的“巢”……距离地面出入口五十米,地面以下几乎被彻底替换了。错综复杂的区域分布和运输系统构成了这座栖息于地下的庞然大物。
囹源虽然占地广,却在执行庭的一干地面建筑中显得过于低矮,仅仅六层楼30米。其实它的整体是一座倒扎设施,相比地面,地下的实战训练场广阔程度称得上恐怖。
要去地下,首先需要花一分钟乘坐运输电梯高速下降。
地下亮如白昼,光源隐于墙内,边际几乎照得模糊。
监察平台离底部几百米,玻璃安全桥槃根错节,如深渊上空交织的透明蛛网,连接在平台与平台之间。升降梯从未停止过运行,不断穿梭于上下两方。
靠外墙那一侧,每十米设一扇金属门,栏杆后漆黑一片,门后那条通道大概是拟态人的出入口,场地内并非一马平川,错落分布着建筑物,和城市没有任何区别,还能看见室内布局和绿植——
庞大的训练场以占地面积或建筑楼层分割成无数块区域,这里既是微缩城市,也是角斗场。
新风系统发出轻小的风声,时不时被拟态人古怪的嘶吼和此起彼伏的枪声盖过。
场内场外井然有序,可以看到执行部所有部门的字母缩写,行刑官居多,大部分是下方预备队员的牵引人。他们站在高度中段的沿边警戒道上,栏杆有专门用来固定绳索的卡扣,方便他们使用攀爬索下去处理突发事故。
楚吟跟在闻槊身后通过安全桥,乘坐升降梯下行,最后经过沿边警戒道,这一路与不少行刑官和预备队员擦肩而过。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打量着这个被总执刑官带来的男孩,楚吟目视前方,很难不在意那些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其中潜藏的试探也许是闻槊身份使然。
“快点。”闻槊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催促道。
“是。”他加快脚步跟上。
—
看见楚吟的不只有行刑官,完成规定数量的斩杀任务后一身血被吊上来的预备队员也有不少人看见了他。
预备队员长期闭目塞听,见到闻槊认不出是谁很正常,但楚吟就不见得了,毕竟一共这么点大的地方,老熟人相遇怎样都有可能。
“欸……欸,宋霁,你看那个人。”罗琦搭了搭身边那人的肩膀。
宋霁正对着便携镜用沾了除血喷雾的棉片仔细擦拭溅到耳根的血滴,被推得手一晃,没擦掉,有些不悦地抬起眼:“怎么了?哪个?”
“十点钟方向过来的,警戒道……那个,身边跟了个很高的行刑官。”
“啊,不就是个……”宋霁骤然一凛。
罗琦察觉出他不自然的停顿,以为他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看见没,牵引人在跟他们行礼,是什么人……嚯,那个行刑官还留长发,这犯规的吧?”
他话刚说完,就见那位“犯规”的行刑官并指抬手,做了一个握拳收束的手势,瞬间,整条道上的行刑官都松了一口气似的,转身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再向他行礼。
“一级行刑官吗?还是副官啊?”罗琦猜测。
然而宋霁一点动静也没有,扭头,他正死盯着那俩人,眼里的愤怒和不解呼之欲出,而楚吟和闻槊转过拐角,正朝着他所在的这条警戒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