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三伏天,囹源内冷气很足,仿佛置身深秋,还好他来之前换了长袖衬衣。
大部分人都在地下实战训练场,待在地面上的人不多,偶尔遇到的预备队员都没注意他。只要不遇到熟人都好说,不过就算遇到,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靶场没什么人,他找了一个空位,压紧耳罩,掂了掂手中的枪。这个型号比以前用的重不少,和行刑官的配枪手感差不多,但不是一个型号。
他的手在抖,应该是很久不训练导致紧张引起的目的性颤抖。与这种症状僵持了一会儿无果,只能暂时放下。
射击如何优秀那都是过去式,那天两枪正中拟态人的弱点也只是误打误撞,原本他预想的子弹落点其实不是眼睛或翅膀,他当时想射脖子来着。
远处还有人在练习,隔着耳罩,射击声像扎气球似噼噼啪啪的。他把这些声音当成背景,呼吸也跟上了节奏,重新举枪,视线与准星交叠,在肩膀沉降到底的瞬间扣下了扳机。
推力瞬间爆发,顺着他的手腕、手臂,然后狠狠地撞击双肩。
他一边默数一边稳住双手连续射击。
首轮全命中,只有五枪在十环内,超烂的复健数据,全囹源仅此一人……不过着急也没用,这是必然的结果。楚吟叹了一口气,想当年十三四岁的时候连移动靶都手到擒来,心里一阵憋屈。
总之今天回去先列一张新的训练规划表吧。
他甩了甩震麻的胳膊,前胸和右胳膊隐隐作痛,刚拆线没几天的疤像要重新裂开似的。强撑着打空三副弹匣,手臂真的撑不住了,这才决定出去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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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的冰淇淋机还是那副拍一巴掌才开始旋的死样,楚吟犹豫了一下,最终没像以前一样给自己旋一个漂亮的杏仁甜筒。他挑了靠窗的座位,吃完骨汤线面就手托下巴望着外面出神。
手机反合在桌上,轻轻震了一下,重归于静。
安江的天空不像静潭那样时常飘着厚重的云,清晰而干净,尤其是傍晚时整个天空都幻化为纯净渐变的橙粉色。
世界暗入夜幕,执行庭道路上的探灯却亮如白昼。刚好可以观赏到漆黑的车流如潮水流经执行部门口,又从车上涌下来几十位夜鸦似的身着漆黑行头的行刑官。他们行色匆匆,秩序井然,飞快掠进了建筑内。
突如其来那么一秒,楚吟还以为父亲就在那群人中。
不,今时不同往日,楚山舟的车不会在那里停,应该还要往前开一段去裁决处。
这刚好提醒了他,这里是安江总部,随时可能和父亲打个照面。
如果楚山舟知道他回来,绝对会像以前一样不分青红皂白把他赶回去……副裁决长的权限应该高不过总执刑官吧,中间差了一级,得亏闻槊的邀请。
楚吟自我安慰着,命令大脑停止乱想,当务之急是训练,没多少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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训练通常持续到晚上七点,他估摸着还早,就先回了宿舍,没想到已经有人回去了。
那人短发汗湿,卸了上半身的外衣坐在椅子上,旁边医药箱和绷带纱布摊了一桌子,与此相应的是那条鲜血淋淋的手臂,他动作吃力地把注射器搁到桌上,看样子刚注射完什么药剂。
屋内充斥着血味和消毒酒精的味道。
楚吟注意到桌子上那两枚安瓿瓶,颜色有点眼熟。
“谁啊?”那人沙着嗓子问了一声,一圈圈把绷带压着纱布裹到伤口处,眼睛都懒得抬。
随便吸一口气都是血腥味。楚吟背手关上门,跟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今天刚换过来,我叫楚吟。”
台词已经和闻槊对过了,他现在的身份是从其他宿舍调换过来的预备队员。
那人终于抬起头,斜斜扫了他一眼,把面前这个瘦削的年轻人和空床铺凭空多出来的主人对上号:“是你?我是岑楮。”
楚吟被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刺得眉头一皱:“你没事吧?这是训练的时候弄伤的?”
“实战训练的时候被咬了一下,刚打过清毒剂,问题不大。”岑楮轻描淡写地说,“帮忙打个结,谢谢。”
楚吟光是看着这伤口就觉得疼,帮他剪开绷带头,绕外围打了一个活结。
岑楮不太满意:“怕什么,再系紧一点,不然磨到伤口止不住血。”
看楚吟手指僵硬的样子,他莫名其妙:“这种伤口不是很常见吗?而且我看你打绷带不是很熟练,你以前哪个宿舍的?”
“这个……”楚吟酝酿了一下,“不太方便说。”
“和以前的舍友相处不好闹掰了?”
“啊……”楚吟微笑。你想这么认为就这么认为吧。
岑楮站起来,又坐下,打量了他一遍。身高倒是差不多,就是脸看着显小,还挺瘦的。
楚吟也拖过一张椅子坐下。
“你怎么没编号?”岑楮问。
“前几天系统故障把我的信息删了,信息监察处说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到时候编号也会换,可能会直接更新成最后一个。”楚吟编谎话不带卡壳。
“嚯,有够惨的。”岑楮单手收拾好桌上的瓶瓶罐罐,稀里哗啦把废弃物拨进垃圾桶,“那你原来的编号多少?”
“这些就不说了吧。”楚吟讪讪道。
岑楮笑起来:“行,不打听。”一个连绑绷带都手抖的家伙,恐怕编号排到三百去了。
楚吟从他的表情里品出了一丝意料之中的讥讽,无奈地耸了耸肩。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宿舍是包容的团体,各做各的事,遇到什么就摊开说,行吧?”
楚吟点头表示听进去了。
兴许牵扯到了伤口,岑楮倒吸一口气。楚吟还以为他又要说什么,正严阵以待准备应付接下来的问题的时候,他却靠着椅背仰起头,闭眼不说话了。
—
房门再一次被从外推开。
这次进来的人裹着凛凛煞气,语气不佳:“他妈的,我就说那些行刑官整什么绕场监护既不安全又没效率,真出事了赶都赶不过来。”
这个人就是编号U-035严轲,人高马大板寸头,开口直冲火星子,进门先用消毒喷雾把背包里里外外喷上一遍,一边问岑楮:“怎么样,处理好没?”
“打针清创,不碍事。”岑楮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医检部?”楚吟犹犹豫豫地插话进来。
可以确定那两只安瓿瓶里装的就是清毒剂,那么岑楮胳膊上的伤就是拟态人咬的了。一个预备队员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自己在宿舍包扎,实在很匪夷所思。
严轲才注意到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听完这席话,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从其他宿舍转过来”的新舍友:“去医检部干嘛?留个记录然后接下来一个礼拜都被系统禁止训练?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好不容易慢慢在室内聚拢到一块儿的一团和气被凭空窜出的寒意吹得烟消云散。
楚吟有点尴尬,好吧,去不去是个人自由,自己和时代脱节太久了思维有点跟不上。
“哦,他是其他宿舍转过来的那个。”岑楮指了指楚吟。
严轲上下巡视外来人,语气虽然没有不欢迎,但处处透着冷漠:“严轲,他搭档。”
“你好。”楚吟还是微笑点头。
为了安然度过接下来的三个月,千万不要起争执。
“你编号呢?以前哪个宿舍的?搭档是谁?”
这俩不愧是搭档,连问出来的问题都如出一辙。楚吟耐着性子又是一通解释,并准备在第三位舍友回来之后再被问一回同样的问题。
“行了,人不愿意说就少打听。我要躺会儿。”岑楮将手虚搭在严轲肩上,往身后的椅子一指,示意他上那儿歇着去,对楚吟报以歉意一笑。
楚吟走到墙和床之间的夹道里就地坐下,只剩个脑袋露出来,背靠床脸朝墙,用这个姿势委婉拒绝了后续所有交谈。房间左右各两张床,中间摆了一张白色公用木桌,床下铺着厚实绵软的绒毯,席地而坐也不会硌人。
严轲没有穷追猛打,整理好东西准备出门,临走前又关心了一下搭档:“我去吃饭了,你呢?”
“帮我带……”清毒剂的副作用起来了,岑楮真觉得困,口齿不清地哼哼了几声。
“行。”严轲出去了。
楚吟垮下身体,后脑勺枕着床沿,这个角度仰望窗外的天空,看着日头一点点西斜,天空由金转桔,逐渐灰暗,最后连一点胭红色也消失不见了。四周陷入沉寂,房间内一片漆黑。
表针滴滴答答往前走,人在幽暗中昏昏欲睡。
手机又嗡一震。
楚吟伸到脑后摸了两下,摸出压在被子底下的手机,信息栏挂了几条广告推销和垃圾短信,他逐一删除,一直删到最后一条时,他发现那条有些奇怪。
信息很简短,送信号码是一长串乱序数列,内容却过于简洁,只有一个emoji笑脸。
楚吟与它对视着,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心底慢慢爬满了整个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