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先生一下课,手里抱着的书本就被兰舟直接抽走,面对殷勤的女孩,傅先生有些不自在:“干嘛?”
兰舟头发没梳趴在桌子上,铺了一桌:“我好无聊啊。”
“那你想做什么?”
她假装不知道,傅先生想了想,从衣服里摸出一块银子来。
“拿去玩吧。”
兰舟吓住了,银子多贵重啊,连忙站起来摆手:“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舟虽然摆手,但眼神紧盯着银子,实物比电视里看到的更稀奇,根本不是元宝的形状。
感受到视线,傅先生不知道这个姑娘到底想干什么,银子给也不是收也不是。
兰舟干脆直说:“我想去听你上课。”
“为什么呢?”
报春鸟声音悠扬,呼唤着人们的神智。
“我想识字。”兰舟见他没有立即答应,有些紧张。
这也是实话,她要完成任务,就不能只等。
他都愿意给她银子了,听课这种小事不能拒绝吧?
傅先生的忧虑,兰舟不是全然不知。朝廷强弩之末,明眼人都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读书在乱世之中起不到作用。
看着跟女儿一般大的姑娘,终究不忍心让她涉险,被逼死的读书人数不胜数,宋檀说的话他还是往心里去了。
“读书未必是好事,但读书绝对不是坏事。”兰舟知道还差一个理由说服,站起来朗声道,“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可前文的‘男子有德便是才’鲜有人提起,难道真的女子无才便是德吗?张岱说此语殊为未确,丈夫有德而不见其德,方为大才;女子有才而不露其才,方为大德。”
“我想读书,历朝历代有名有姓的女子就没有不读书的,我也想做腹中有墨,心有大志的有德之人。”
傅先生犹豫片刻便答应下来,承诺等过几天御史离开就带她去。
“宋檀要撤?”兰舟再次意识到这个素未谋面的苏坤权力有多大,居然能让宋檀主动撤出城。
苏坤和傅先生之间有什么关联吗?是不是早就预料到朝廷会找麻烦?傅先生站起义军,朝廷是知道了什么才找他麻烦吗?如果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什么不处置?如果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不找偏偏找一个教书先生?
谜团太多,兰舟一时之间根本想不明白。
“你听着不像不懂的,是谁教你这些书文的?”
傅先生的问题猝不及防,她肯定不能老实说自己上过学,容易吓死这个老古董,就说是自己偷听私塾学来的。
傅先生感动的不行,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苗子。
无论如何,争取到学生的身份就够了,下一步,就是去云开学堂了。
兰舟有些恍惚,一转眼来了快半个月了,感觉还是昨天。
来的第一天就杀了人,她又兴奋又后怕,打了宋良后有了真实的参与感,恐惧和激动交杂,组成非常复杂的情绪。
学堂比想象中要好一点,没有那么破旧,起码不是茅草屋,红砖瓦墙筑得一方天地,门内也传来朗朗书声,像还没有失去人气的老院子。
“初见面时你撒了个谎,现在倒真应验了。”
兰舟随意地点了点头,专心致志数鹅卵石。
这条石子路通向的是大礼堂,云开不是大学校,算傅先生自己私人开的,老师也只有两位,什么都教一点,闲来有空还会教做饭。
“宿主你数鹅卵石做什么?”
兰舟努力记着,分神回答:“小翠你不知道我路痴吗?我得看看有什么能记得的东西,好自己来一趟啊。”
“准备怎么做?”
她哼一声:“夜探。”
这条路比较好认,对面就是最大的医馆昭和堂。一路走来靠着如海河,水里的尸体被宋良火急火燎处理掉了,又是白天,看起来水流还是碧青的。
河岸边的白色夹竹桃还没开,得到五月份,一株株连成一大片,高达五米,远看好似大自然绿色的壁纸。
兰舟特别喜欢五月的如海河,尤其是通过白色夹竹桃的缝隙去看粼粼湖面,想象自己是莫奈,这些都是她的画作。
此时整条路两侧是灼灼春华敷的夹竹桃,不火而自晰的石榴花,孤姿妍外净的栀子花,谢掉的油菜花还有开始结果的紫桃树,水流一路经过稻田,组织成悠然的诗句。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这也是为什么,兰舟在看见河里死尸时,会震惊且暴怒。
看惯了平静后,被一拢血月铺了满河。
“阿舟,以后你就坐这吧。”傅先生带她走进教室,里面有七八个学生,只有一个女生。
兰舟连忙点头,坐在了最后的空位置上。
傅先生刚讲了一首诗,外面就下起雨来。
兰舟还是改不了一上课就犯困的毛病,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困了。
雨刚下,打乱了人类的节奏,慢慢就打湿了楼台瓦砾。
顺着屋檐滴落打在青石板上,不太平坦的路很快积起水洼,兰舟盯着盯着就发现雨是有规律的,滴答滴答,流到城内各个角落,院子里的婆婆纳因此长出一丛又一丛。
枕着胳膊久了,被银镯子硌出了一条弧形的印子,窗没关,雨丝倾斜,弄湿了额前碎发。
被雨打了眼睛,兰舟顺势闭上,雨水顺着眼睛浸入胸腔,临睡前想起外婆家的凉竹席,像现在这样丝丝凉意,胳膊下的书本,也曾在上面这样趴过。
……
“兰舟!你还在睡觉!”
兰舟本垂头站在傅先生书桌前挨骂,结果听着听着又眼皮子一翻打起瞌睡来。
傅先生对站在面前听训还犯困的兰舟大喊一声,把门外偷听的学生们吓一跳,纷纷回到座位上开始大声背诗。
“对不起……”
兰舟觉得自己要读书的借口找的真不对,哪怕讲国文,她现代人真的听不懂。
可是傅先生哪里管这些:“你去把今天教的好好看一遍,写出一首诗来,写不出来不许回家。”
不许回家还好,紧接着的一句不许吃饭才让她破大防。
雨淅淅沥沥还在下,兰舟拿着毛笔,一脸墨水地涂抹出鬼画符似的字。
她想了半天只有两句,还是硬凑出来的,也不知道现在李白杜甫有没有出现。
“云城垂曳玉盘珠,绫罗满诗似如瀑。”
实在想不出来下半句,她手撑着头,毛笔也没拿下来,连脸上有墨都不知道。
已经无人的小路上传来踩踏的声音,窗户还是在老文物看见过的木格花窗,因为下雨虚掩上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影子。
木门吱呀一声,苏昀中撑着一把带有流苏的油纸伞,流苏上方还有一个暖玉制成的无事牌。
他举了举另一只手上提着的食盒,歉意地笑了一下:“打扰到你了吗?”
兰舟懵懵地说没有,想不通他怎么会来,本来自己没有任何异议留下来的主要原因就是想趁机去找线索,这下有人怎么找。
等苏昀中一身水汽地走到自己面前,兰舟后知后觉这样很没礼貌,连忙起身收拾桌子,让苏昀中坐到自己旁边来。
“身体好些了吗?”苏昀中把食盒打开,端出一碗白粥,又拿出两盘菜和一盘浅棕色的点心,“我去找傅先生,听说你在学堂受罚没有吃饭,就冒昧拿着这些过来了。”
“谢谢。”
苏昀中摇摇头:“不用谢,身体养好最重要,别像我这样。”
兰舟喝了一口粥,听到他这样说噌一下站起来:“那你还过来!淋雨生病怎么办?着凉怎么办?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没事的。”
苏昀中把衣服上的水汽擦掉,他今天穿了一件阴丹士林蓝的长袍,和一件云山蓝的马褂,头发梳了上去,很有书生意气,比平常精神了不少。
雨声盖过了吃饭的声音,打在青石板上颇有节奏,兰舟在这种氛围下忍不住想说点什么:“那个,苏……”
兰舟一下卡住了,犹豫叫全名还是少爷。
“叫我昀中就好。”苏昀中很快接上。
“哦好,昀中,你为什么会一直咳嗽啊?”这个问题她想问很久了,系统又不解答,只能她亲自问了。
苏昀中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也没什么避讳的:“我妈身体不好,我是我妈吃了很多补药才怀上的,但还是没有办法足月生下我,所以我是早产儿,身体也随了我妈。”
原来是这样,那现实生活中的他,也是一直如此吗?
注意到兰舟没写完的诗词,苏昀中提笔在后面补了两句。
笔太劣质,毛总是分岔。
“可以试试用狼毫。”
“傅先生说他没钱。”
“是吗?”苏昀中抿嘴笑了,跟旁边模仿傅先生老头样的兰舟形成反差。
如此融洽的场景以前天天都可以看到,现在难上加难。
她低低叹了一声:“昀中,你不记得我了。”
想起上课睡觉磕了头,老师让她上去做题,他们在下面给她做鬼脸传答案;想起感叹诗书里欲语泪先流的苦楚,两人在黑暗中哭哭笑笑;想起他们一起对词唱曲,想起躲在门后偷笑的哥哥姐姐,想起不解风情闯进来的陆景明,还大声嚷着要吃麻辣烫……从回到过去开始,他们在另一个时空的故事就完结了,一切都无解了。
所以昀中啊,你不记得我了。
“云城垂曳玉盘珠,绫罗满诗似如瀑。”这两句是我自己写的,写的不好请别介意。
《夹竹桃》毕自严
竹操一何坚,青青冬不渝。
桃夭一何艳,灼灼春华敷。
尔且兼得之,绿葩间红跗。
三岐依彩槛,五出曜琅玕。
竹兮饶媚态,桃兮耐岁寒。
回风聊萧瑟,朱翠舞珊珊。
余本素心人,常作嘉卉想。
兀坐手一编,长日恣欣赏。
夜月照前除,对尔更神爽。
《石榴花》丘葵
英英石榴花,不火而自晰。
凡今之人兮,谁不附炎热。
百鬼瞰高明,丹朱易倾跌。
《栀子花》杨万里
树恰人来短,花将雪样年。
孤姿妍外净,幽馥暑中寒。
有朵篸瓶子,无风忽鼻端。
如何山谷老,只为赋山矾。
《积雨辋川庄作》王维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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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过往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