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琮不会水。
湖水没过他的头顶,他浸在冰冷的湖水里,像是浸在过去挥之不去的梦魇里。
在这个梦魇里,他记不清是被谁推入湖中。
一群人高高立在岸上,作壁上观,洞若观火。
“老四,快刨啊。”
“狗掉进水里都还能刨两下,你连狗都不如嘛?”
“哈哈哈。”
“没娘的贱种。”
谩骂,讥讽,嘲笑。
一个个魑魅魍魉张着血盆大口,将他逼到绝境。
湖水灌进他的口鼻。
他努力睁眼,望向船头那抹倩影。
观音救世。
再救救我吧。
他在心里祈求。
……
沈央立在船头,盯着逐渐平静的水面,轻轻叹了一声。
接着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进了湖水里。
将九王拖上船去,忙着去摁他的胸膛施救,叫他呛出好几口湖水。
他靠在她怀里,嘴唇被冻的苍白,“母后,我就知道,您会再救我一回。”
沈央撇过头去,“我是宫妃,你是亲王,我再不是你的母后。”
九王忙攥紧她的手,“你是。”
沈央抽出手来,“不是。”
“你是。”
“不是。”
“你是!”他固执的坚持着,身子被冷风一吹,不自觉打了个寒颤,偏身咳了起来。
他这副身子弱,常年靠药养着,这时呛了水,整个人费力呕了起来,像是要把整个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到底是跟在自己身边长大的人,见他这样子,沈央的心还是暗暗地揪了起来。
她冷声斥道,“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往里跳?是嫌阎王对你太好,想早点到他哪儿去点卯么?”
九往阖着眼,扯出一抹满足的笑来,“只要您肯再看我一眼,便是叫儿立即去死,儿也愿意。”
“……”
“儿臣原想,您对郑妃有情有义,愿意冒着风险出宫求药,又为何狠心到从不去看儿臣一眼,竟不知您疑心儿臣对您下毒……”
九往抬起三指,对月起誓,“若是儿臣真的对您下毒,便叫儿臣永堕阎罗,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沈央从未信过神佛,也自然不怕誓言。
从前她也爱立誓,毕竟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就能让对方少些戒心,真是再好不过的买卖了。
当初说服谢尘然同她一起当逆贼杀皇帝,做同一根绳上的蚂蚱时,她也是对月盟誓,“今生今世,同谢尘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叛离。”
谢尘然静静的看着她,“叛离怎样?”
她毫不避讳的回答,“不得好死,永堕阿鼻。”
这些誓言通通都没往心里去过。
如今她重活一回,倒不至于真的相信鬼神能过问凡人的因果,但也对所谓神鬼多了一丝敬畏。
“行了。”沈央打断他,“我只问你落霞殿里,到底谁是你的人?”
她放开赵琮,缓缓起身,声音也不自觉多了几分冷意。
“母后这般聪慧,想来也猜到了吧?”九王踉跄起身,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不止。
这回沈央不理他示弱的把戏,“赵琮,从我进宫起,在宫里遇到你的那天,你就盘算着要将你的人塞到我身边?”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这具身体里的人,是我?”
九王道,“儿臣在这世上睁眼的那天起,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儿臣又能再见到母后了。儿臣等了您许多年,终于等到后宫大选。见到您的那天,我还是祈盼着能在同样的身体里看到您曾经的一丝影子。”
沈央面无表情道,“所以你安排了冬儿在我身边,是么?”
“是。”九王点头承认,“冬儿的确是儿臣的人。”
“至今为止,你有没有叫她替你谋事?”
九王面露难色,“有……”
沈央问,“谋什么?”
谋什么?
他原本计划着,叫她假死在这场瘟疫里,抹去她在后宫中的痕迹,将她困在自己身边。
就算这具身体里,不是那个熟悉的她,但只要一摸一样的身体留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可这话,能说么?
不能说。
不能……
他最好烂在心里。
见他不语,沈央重复问道,“谋的是什么?!”
“儿臣不能说!”九王固执的回避她的问题,“请母后原谅儿臣,儿臣……不能说……”
这么多年的风雨同担的母子情谊,她怎么能不了解他的性子?
只要是他笃定不能说的事,就算将他的嘴撬开,也问不出半点东西。
“你不愿说,我也不再逼你。”沈央缓了语气,“只不过从今以后,冬儿不再是你的人,你不得再利用她为你谋任何事。”
“能做到么?”
“能!”
九王斩钉截铁,“母后……”
沈央打断他,“你打算一直这样唤我?”
自然不成。
九王咳了一声,脸上浮起一抹喜色,略微小心唤道,“沈贵人。”
沈央“嗯”了一声,抬头一看天色,月亮已经爬上了中天。
“不早了,各自回去吧。”她顿了顿,唤了一声,“九爷。”
这声九爷听在他的耳朵里,令他柔肠百结。
他蓦然想起之前在宫里,他和她的一次次“偶遇”。
她垂着头,温顺地唤他一声,“九爷。”
不是别人,是她在唤。
他还想起先前她说起他送给她的那个扳指,她说尺寸并不合适,这说明她定然将那扳指套在自己的指头上试过。
单是这样一想,他的某个地方,就砰砰跳个不停。像有一只无形的蚂蚁,在啃噬着他的心脏,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全身,直冲脑门……叫他一时想入非非了。
直到沈央将船桨递到他手中,唤道,“九爷,回了。”
他定定神,握住船桨,细细回味起沈央的这一声九爷,发现她的语气跟从前唤他九爷时,没什么不同。
怎么能不同?
又该有什么不同?
他满心复杂的想着,将船划得飞快。
倒也不咳不喘了。
……
“央妹妹去哪儿了?竟不叫你这个贴身侍候的人跟着?”
沈央回到朝露殿时,郑琅已经在殿中侯她多时了。冬儿往郑妃茶杯里添了两回茶,小心的回着话,“回娘娘,宴毕后,小主说她有些撑,散步消食去了。”
郑琅轻声斥道,“她也不是个省心的,上一回落水的事儿还没交她多长个心眼?平白惹人担心……”
“姐姐来了?”
只听门口传来一声清亮的女音。
沈央像只鸟儿飞进了门,往郑琅身前一蹲,摸摸她还未显怀的肚子,笑道,“姐姐怀着孕,巴巴的在这儿等妹妹这么久,妹妹真是该打!”
郑琅拿食指一抵她的额头,拿她无可奈何,“你啊!”
沈央笑道,“小家伙,等着急了吧?”
她抬起头问郑琅,“姐姐这么晚,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说到要紧事来,郑琅脸色一沉。
“今日到勤政殿见陛下,外头站了两个异邦的臣子,我偶然听得,他们是来求亲的。”
“求亲?”沈央沉思片刻,“是月落么?”
郑琅一讶,“小丫头,你怎么知道?”
沈央胡乱道,“前几日向皇后请安,听她提了一句。”
郑琅点点头,自有孕以后,她被允准不必日日向皇后请安。
“陛下膝下的几位公主赏未长成,同胞姊妹们也各自成家,按理说是要在宗亲里头选一位才貌出众的女子去和亲……”
沈央点头,回忆着前世同月落联姻的人选。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这也说明在当年月落和亲于她而言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可现下她观郑琅有口难言的神色,料想这一次会有不同。
“陛下的意思是?”沈央问。
郑琅回道,“陛下说,他身为父亲,更能体恤为人父的不易,也不愿自己的臣子骨肉分离。所以……要在宫里选一位得宜的人选,封为公主送去月落和亲。”
“嗯。”沈央等她接着说下去。
郑琅突然愤然骂道,“也不知钦天监的人中了什么邪,非说妹妹命理带煞,有碍国运,请陛下送你去和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