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玉很小的时候就认识江柳了,他们同岁,是同学,也是邻居,双方父母是很好的朋友。
江柳成绩很好,从上小学开始就展现出极高的学习天赋。
别人家的孩子七八岁的时候都热衷于一起玩游戏,或是缠着父母去游乐园玩,他们总是很容易对学习感到厌烦,跟江柳完全不同。
蒲玉每次看到江柳,每次,他都在看书。
记得有一次,蒲玉一时好奇凑上去看,想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书,结果偷看的太过专心,连手里的冰淇淋化掉都不知道。
冰淇淋滴在江柳的书页上,他转头看蒲玉,蒲玉也知道自己做错事,顿时慌得手足无措,结结巴巴解释不清楚。
蒲玉摆动着小胖手激动地说:“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该生气的人是她。
江柳没说什么,只是轻轻皱起眉头,从兜里掏出纸巾一点点擦掉滑腻的冰淇淋,最后重新坐下,全程都没有跟蒲玉说过半句责怪的话。
但蒲玉哭了。
手里的冰淇淋滴答滴答流了一地,连碎花裙都弄得黏黏糊糊的。
蒲玉站在秋千边上哭得很伤心,江柳坐在秋千里看书,一次也没抬起头。
这事是路过的小区大妈告诉了两家人,蒲玉的父母当晚就带着礼物,按着蒲玉的脑袋上门道歉去了。
蒲玉觉得江柳很坏。
不同于口头骂人或是打人的那种欺负,而是有内到外的坏。
那时候,江柳约莫是看出了她因为做错事觉得愧疚才哭的,所以他故作淡定地坐下继续看书,享受对方因为愧疚而发出的哭声,他的沉默,让她更加难以说出那句道歉的话。
虽然那句道歉,她最后还是说了。
但蒲玉对江柳的印象,也在那时候深深刻下了。
江柳,从小就蔫坏。
这是蒲玉经过无数次压迫后得出的结论。
跟江柳作对,无异于鸡蛋碰石头,想活命,最好别这么干。
尽管蒲玉极力避免跟江柳碰上,但因为是同班同学的缘故,他们还是总碰上。
这天刚好两人都是值日生,江柳是班长,蒲玉是卫生委员,按理说,后者在打扫卫生这方面的话语权总归是要大一些的。
于是蒲玉圆滚滚地站在江柳面前说:“那厕所就交给你来打扫了。”
说完,江柳抬起头,葡萄一般大的黑眼珠盯着蒲玉,红润的嘴唇砸了一下,蒲玉从他脸上读出了“不耐烦”三个大字。
蒲玉往后退了半步,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却听江柳嗯了一声,起身走出座位,从她手里接过拖把走出了教室。
其实厕所应该是三个人一起打扫的,蒲玉故意让那两个同学先回家,就是为了整江柳,也算是替憋屈的自己出口恶气,可江柳就这么轻易认下了,她反而又觉得过意不去。
她路过厕所门口,看到他孤零零一个人打扫时,心里头又觉得十分抱歉。
这时候学校里的学生大多都走完了,蒲玉磨蹭着走到男厕门外,犹犹豫豫地问:“喂,要不要帮忙啊?”
江柳转身看她,微微一笑:“不用,谢谢。”
蒲玉心头越发过意不去,索性一咬牙,直接走了进去,抓起墙角的拖把就开拖。
她拖到江柳身边时,江柳突然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蒲玉吓了一跳,赶紧蹲下去扶,但已经晚了。
江柳脚崴,都怪蒲玉。
从那天开始,蒲玉顺理成章变成了江柳的小跟班。
他上学,她走前边扫清一切障碍。
他吃饭,她把最好吃的那块排骨给他。
他收作业,她总是第一个交。
他做什么,她都在。
并且十分积极。
小学六年,蒲玉几乎每天都跟江柳一起,或许是同进同出的次数太多,以至于后来总有同学拿他们打趣。
尽管那时候大家都只有十多岁,对于大人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不太清楚,但一提到两人,总会有人感叹地说:“他们两个啊,是很好的朋友呢。”
有时候,蒲玉都听进去了,以为他们真是最好的朋友。
但江柳总在这时候给她最沉重的一击,把她打回现实,不得翻身。
因为是邻居,楼上楼下免不了经常见面,加上两边父母的关系,两家也老是一起吃饭。
有时是去蒲玉家吃,有时是去江柳家,有时也去外面下馆子,去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江柳家。
因为江爸爸很会做饭,每次都会做一大桌子菜叫他们全家一起过去。
这天是为了庆祝江柳数学竞赛得到了第一名,所以江爸爸又下厨,顺带叫上了蒲玉一家人。
吃完饭,两家人在客厅闲聊,蒲玉上完洗手间出来没看到江柳,好奇他在房间做些什么,正巧他的房门没关,蒲玉站在门口,将房间里的画面一览无余。
画面里,江柳坐在书桌前,手指灵活地挽来挽去,毛线整齐地排列在长针上,看情况,这毛线似乎已经打了有一段时间了。
是个温馨的画面。
也是个不可能出现的画面。
在蒲玉印象里,江柳一直是个沉迷学习,对学习之外所有事都不感兴趣的学霸,没想到竟然也会有这么温柔的一面。
蒲玉看呆了眼,忘了敲门。
江柳察觉到这道视线,忽然抬头,四目相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赫然多了几分怒意。
江柳冲她吼了一句:“谁让你进来的!”
蒲玉蹙眉:“谁、谁进来了?”
接着,江柳三步并作一步冲上来,把房门重重拍在了她眼前,距离她的鼻尖,只差一点。
关门声太大,吓得客厅几人纷纷起身查看,看到的只是蒲玉那张涨红的胖脸。
那天晚上,直到蒲玉临走前,都还听到江柳卧室里传来的训斥声。
她听见江柳反驳的声音:“谁跟她是好朋友了?”
可蒲玉那时只担心一件事:他的毛线和钩针有没有藏好?
谁能想到平时不爱与人来往的高冷学霸,背地里会是个喜欢玩钩针,可以钩很多可爱玩偶的温柔男孩呢。
蒲玉以为江柳这次一定不会再搭理自己了,却没想到从那天开始,这人几乎从早到晚都跟在她身边,买早饭时,会多买一份放她桌上,吃午饭时,会主动帮她留位子,到了晚饭时间,看到她来晚了没排上队,竟然还会主动把自己的位子让她排。
种种迹象表明,江柳有问题。
这时候,他们已经上高一了,江柳的问题不止蒲玉看出来,就连身边的同学都看出来了,旁敲侧击地问他们是不是一对,每当这时,蒲玉总会一拍桌子,严肃道:“不可能。”
同学好奇:“为什么不可能?江柳那么优秀,还那么帅。”
蒲玉经过短暂的思考,然后说:“因为他有把柄在我手上。”
至于这个把柄是什么,大家都很好奇,可蒲玉就是不说。
江柳不拿她当跟班了,她反而有点不太习惯,上了高中之后,蒲玉长高了不少,人也清瘦不少,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圆滚滚,胖乎乎了,扎着马尾,不施粉黛的清秀模样也开始引人注目。
江柳上了高一,外号已经从学霸升级为学神,不论大小考试,有他参加,保准第一。
他是名声远扬,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可他也像只大黄蜂,只要出现在蒲玉身边,所有人都默契地退避三舍。
终于有天,蒲玉忍无可忍给江柳约到了操场上,为了不被人看到,特意选在了晚自习,大家都在教室自习的时候。
夏季尾声的夜晚,蒲玉穿着校服,夜风一吹,有点冷。
她决定先把拉链拉上再说。
她低下头,马尾顺着低头的动作搭在肩上,随即听到脚步声朝自己飞快走来,心一慌,头还没抬起来,整个人就被圈住了。
一条柔软的长围巾落在她肩头,一圈又一圈缠上脖子,她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唯独想得起那天晚上她站在门外看到的场景,江柳当时手里的围巾,此时就搭在她肩上。
蒲玉不知该说什么,也不明白江柳为什么要把自己辛辛苦苦钩好的围巾给她。
江柳把围巾打了个松松的结,垂眸看她:“发什么呆?”
因为距离太近,蒲玉不得已微微仰头,捏着那围巾问:“这是封口费的意思,对吧?”
江柳的目光晦暗不明,沉默良久,他点点头,转过身去:“对,封口费。”
蒲玉盯着他走远,低头摸摸脖子上的围巾,针脚细密整齐,四周太黑,她不知道围巾是什么颜色,不过她大概记得,应该是白色。
那天她站在江柳卧室门口全都看见了。
对,是白色没错。
当时,江柳低垂着脑袋,认真捧在手里的,一点点钩织的,就是这么一条白色围巾没错。
十六岁的蒲玉懵懵懂懂,在这天晚上,貌似明白了什么。
后来的事,顺理成章。
蒲玉奋发图强,终于追上了江柳的脚步,跟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高考结束后的某一天,江柳突然打来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彼时蒲玉正跟朋友旅行,便在电话里问江柳:“有什么事不可以直接在电话里讲吗?”
“算了。”江柳这么说。
隔着电话,江柳听到电话那头似乎是有人在叫她,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说:“没事了,你好好玩。”
之后几天,江柳都没再打过电话。
蒲玉偶尔抽空打过去,总是无人接听,她只好给爸妈打过去,问问江柳最近在干什么。
“他不让我们说,你要是玩的差不多了,就早点回来看看吧。”
“回来了你就知道了。”
蒲玉的好奇心更重了,隐约又觉得或许那事,不是什么好事。
第三天一早,她跟朋友分开,坐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家。
蒲玉没回自己的家,而是直接敲响了江柳家的大门。
开门的是江柳。
第一眼,蒲玉差点没认出来。
江柳胡子拉碴,眼下泛青,头发也油了。
江柳站在门里,她站在门外,就这么短暂的距离。
她当然可以看到他脸上的疲惫。
她想。
这人一定很长时间没睡好觉了。
于是千言万语都化作一个紧实的拥抱,她紧紧抱住了江柳。
江柳也默契的没有开口,只是在怔愣片刻之后,垂下头,将下巴搁在她肩头,大手穿过胳膊,也紧紧抱住了面前仅有的温暖。
后来蒲玉才知道,那段时间,江柳的父母意外身亡,他不眠不休,为父母办了一场热闹的葬礼,与此同时,蒲玉正在认真完成自己早就规划好的毕业旅行,玩得不亦乐乎。
那是蒲玉一生中,最后悔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