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放歌是第一次来到江塘刑警支队现场。
虽说当了道士,偶尔也会和死人打交道,但还真没进行过阳间执法机关的“深度体验”。
——来到地下一层最顶头的小角落,处处透着阴冷,隐约还有隔壁法医中心的甲醛味儿。
秦子寂热情地请他坐,低头看见那把服役了十来年的折叠椅边缘裸/露着一圈黄了吧唧的海绵,也觉得有点寒碜,赶紧抓个麻将坐垫放上去,又递上一瓶矿泉水。
宋放歌倒不觉得怎样,抱着胳膊靠墙看案卷的柳八,目光里却闪过一丝不善。
“八爷,你坐我这,我给宋道长讲解一下情况。”秦子寂掏出油性笔,准备指点江山。
柳八没客气,没吭声,径直坐过去。
秦子寂咳嗽一声,把白板向外拉拉。
“这次给宋道长透个底儿,把我师父的事情,还有前段时间的一系列玄案,咱们弄清楚些。”
秦警官的声音明显比最初哑了很多,甚至还冒出几根白发。他不抽烟不喝酒,也就是最近琢磨案子太上头,休息不够的缘故。
从最近这个报案说起,这也是最大的进展。
张伟还在监狱里,正在为物流园火灾事件服刑,因此审讯他并不是难事。
顶多,狱警在面对二十一个张伟的时候多思考了半分钟。
他吐露了“老于”的身份:一个在多个行业都有着地位的风水先生。但他的名字像是个禁忌,张伟不敢说出来。
他不说没关系,他可以认人啊。
警方根据他说的几次会面,找到了天眼的监控录像。哪怕张伟想藏着掖着装不知道,那眼神还是能被老警察识别出来。
“老于”个头一米八左右,身材瘦削,戴一副墨镜,留着山羊胡,长相平平无奇,像是会在隔壁公园穿着跨栏背心遛鸟的老大爷。
再比对一下,公民身份系统立刻给出了答案。
这个人叫于观岭,是渭南省人,年龄54岁,已婚,无业。
无业,是因为他的业务处于灰色地带,上不了正式的系统。但他的各种信用记录目前都没什么异常,也没有犯过法。
他的妻子在五年前病逝,名叫任怀溪,曾经当过空乘,因为伤病辞职。
武俊绅给出的手机号,还有老刑警李猛发生意外之前接通的手机号,都是任怀溪生前留下的。
这个手机号很奇怪,拨不通,但能拨过来,技术专家认为是有人使用虚拟号码隐藏身份,因此任怀溪和于观岭和此事无关。然而他们并不能破解幕后黑手。
于观岭在近年似乎搬到了江塘的某处远郊,跑到山里当了隐士——去那座山的距离也就比去贵生观近了十公里左右,这还不算山里的步行距离。
回到火灾事故,现场由于存在化学危险品爆燃等状况,那片废墟目前仍然被相关单位围住,没有再次投入使用,以防生化污染扩散,那混凝土中的尸体也尚未被调查到。
如果于观岭是风水先生,那任怀溪的死亡或许存在疑点,那李猛意外现场的“红衣女子”,武俊绅电话另一头的女子,没准并不是法律意义上的“活人”。
在严易宣失踪的案子中,也有人曾经听见他提到“于先生”,但当时他们以为是另一位于姓同事,没有再深究。
或许严易宣的身毁于牛四,但魂魄受于观岭差遣……亦或者,他去找牛四,也是受于观岭的指示,最终导致了牛四的死。
另外,听丹竹观的前辈说,江塘地脉再次松动,竟是四方位只余其一,不禁让本地玄门中人哗然。
只是地脉松动并未造成影响,阴气盛些,也有人说是本地城隍归位的先兆。
也是,江塘市城隍消失这么久,酆都总得派个领导过来当差吧?只可惜大师们想找点阴间的问问下面的情况,偏偏没有鬼差应答,真是让人好生着急。
“道法自然吧。阴间的事,本来就不是我们可以调遣的。”
但地脉松动,阴阳震荡,阴气大盛,无疑会影响某些自带阴气的生人。
比如林舒啸。
“我们现在的困难是,找不到于观岭的下落,我怀疑他动用了玄门的方法,篡改了一部分记录,隐藏身份和动向。”
秦子寂盖上笔帽,低声叹息,“我们也不能要求林先生用阴气的方式破这个局。”
宋放歌知道他的意思,也感谢他考虑林舒啸的安危。
“我师父这个月会来,还有我师兄,或许能问到些端倪。”
“不知宋道长的师父是否能到玄案组来帮忙?”秦子寂精神一振,柳八的神情却有点紧张。
也难怪,小道士厉害,他师父应该更“老谋深算”,说不定会看出他的跟脚。
“他不见外人,但我可以代为转达。另外召阴差询问之事,我或许可以一试。”宋放歌颔首,“在本次受害者的度亡法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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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舒啸上了一上午的课,身体感觉稍微好些,趁着后面没课,打算直接回家休息。
蒲锐鸣看出他身体不适,和嵇仲男搭把手,送他回家。
“没事不用招待,你好好睡觉休息,我们这就走。”蒲锐鸣犹豫了一会儿,“林哥,你家温度计在哪儿?我们俩去帮你带点药?”
林舒啸坐在沙发上,手里盘着手串上的桃木珠子,视线低垂。
“既然你们两个不忙,帮我做个实验。”
蒲锐鸣疑惑点头,“可以啊,什么实验?”
林舒啸指了指还在盘个不停的桃木手串,又指了指茶几上压着的一张黄纸,“你们拿走我的手串……如果我的状况不太好,握住拳头,就赶紧把手串和符纸给我。”
看起来不像开玩笑,但蒲锐鸣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万一你晕过去,我可给你打120了!”
“嗯。”林舒啸深深吸气,准备感受一下失去保护的“低气压”。如果真的是靠这东西续命,可能下次晚上出门,自己得准备上十串八串的。
嵇仲男接走手串的刹那,林舒啸感到一丝凉意从头顶蔓延。
“哎呀,好像还是热乎的……”嵇仲男笑嘻嘻的,“这是从哪得来的宝贝……”
不仅仅是凉意。
林舒啸闭上眼,感受到阴气的冰冷从四面八方来,哪怕是正午时分。小道士虽然画了个圈儿,但它只驱鬼,不蔽外界。
像是蛰伏的蛇虺,冒泡的岩浆,湍急的凌汛……感受与画面遍及了整个江塘市的范围,有他二十年来见过的江岸大剧院的流线型建筑、欢乐谷的过山车、市医院在黑夜中闪亮的红十字、翠竹簇拥的丹竹观……人,奔涌而至,鬼,自人而生!
紧迫和压迫感逼近他的胸腔,林舒啸额头冒出细密汗珠,呼吸浅而急促,濒死感蓦地袭来,让他措手不及,喉咙甚至发不出完整的音节。
蒲锐鸣吓坏了,“林哥!你……你怎么脸都白了!”
他匆忙把符硬挤入林舒啸攥紧的手心,抢过嵇仲男手里的桃木手串,忙不迭地套回惨白的几乎被指甲抠出血的手上,“林哥,林神,你别吓我!”
暖流迅速逼退了周身阴寒之气,林舒啸瞬间觉得活过来了。
林舒啸深深吸了几口气,缓了老半天。
“哎妈呀,林哥,你怎么……这么虚啊?”蒲锐鸣的后脖颈子也被吓出冷汗。
刚刚林哥喘得都打鸣了,瞅瞅这汗,这脸白的,哪有一点健壮青年的样子,活脱脱是个被狐狸精吸走精气的……咳,不兴这么说活人……
林舒啸瞥他,“我不是虚,我是……脱敏训练。”
蒲锐鸣和嵇仲男异口同声地发出疑问的“啊?”
“不是……你……你什么过敏啊?”
“我对离开这手串过敏。行了,我没别的事,你们赶紧回去休息,写作业吧。”林舒啸慢慢站起来,感受一下双腿恢复的力量,不带搀扶地走回房间。
“不是,林哥,你这样真不用去医院?我俩不放心……”蒲锐鸣瞅了眼嵇仲男,扒着门框问,“我让鸡哥给你烧点热水?”
“想烧就烧吧,没事。出去帮忙把门带上,谢了。”林舒啸把小被子一抖,缩在其中不再作声。
那边嵇仲男把烧水壶灌了水摁开,等水开了,确定没给人家里烧短路了,这才打个招呼,和刚刚翻出来体温计的蒲锐鸣离开林家。
临出院子,正巧撞上个负剑的小道士。
蒲锐鸣一看,哟!这不是那个妹……呸,是林哥的弟弟么!
他连忙迎上去,和小道士搭上话。
“您说小林哥身体不适?你们还配合他做摘手串的……脱敏训练?”小道士龇牙咧嘴的,看起来心情复杂,“得嘞,谢谢您二位照拂。我小林哥的脾气就是好奇,爱拿自己做实验……这样,要是你们在学校的时候他出什么状况,麻烦联系我。我叫宋放歌,是个道士。”
“嘿嘿,我们都知道您,就是没您联系方式。这回巧了,有事儿随时联系啊!”蒲锐鸣美滋滋地加了他的好友。
嵇仲男瞟着他,等宋放歌急匆匆离开,他才小声嘀咕。
“瞅你乐的,你该不会是看上那个小道士了吧?你也不怕被林神暴打?”
“想什么呢,老子是直男!再说了兔子不吃窝边草,我哪能对兄弟的弟弟怎么样!”蒲锐鸣气哼哼地反驳,生怕这谣言坏了自己的名声,影响自己找对象。
嵇仲男抱着后脑勺傻笑,轻松揭过这段谣言,"希望林神能好起来吧,咱们这学期想要不挂……还得靠他呢!"
蒲锐鸣噗呲一声乐了,“你目的性太强了吧!林神说得对,所以我准备这学期开始努力学习,期末不挂!”
嵇仲男斜眼看他,“呵。”
“怎么?不信?不信打个赌?”
“赌什么?”
“我过一科,你叫我一声爸爸!”
“哎!”
“我去你大爷的!”
蒲锐鸣骂骂咧咧地追着嵇仲男跑了,刚才那点儿担心也都抛到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