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好些了吗?”
上官婉儿探望太平回来,就见武后背对自己似乎在欣赏屏风。
她摇了摇头,说:“公主悲痛欲绝,几日水米未曾沾牙。大人哭,小孩也哭。”
武后转过身,满身威仪,看着上官婉儿道:“你认为我做错了?”
上官婉儿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不敢?”武后哼笑一声,道:“太平出降已经八年了……”
八年可以让太平一直沉浸在温柔乡中,也可以让武后生出更大的野心。
“起来吧,我又不是吃人的罗刹。”武后道。上官婉儿起身回到位上坐下,又听武后叮嘱:“有时间多劝劝太平,天涯何处无芳草。”
上官婉儿温顺道:“是。”
武后听了,居高临下打量了上官婉儿一眼,想了想,道:“你多劝慰她。来人,请千金公主入宫。”千金公主是李渊的女儿,擅长逢迎讨武后欢心。
上官婉儿起身要离开,武后却道:“你也来听听。男子没了妻子,必要续弦。女子没了丈夫,也要再嫁。”
上官婉儿脑海中突然浮现太平万念俱灰的样子,斟酌道:“公主现在只怕没那个心思。”
武后冷笑,她当年落发感业寺,身处绝境,面临生死,依然没有丧失希望,然而太平只不过失去了爱情。
“她会有的。”武后道。上官婉儿默然无声,太后想做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
没多久,千金公主就急匆匆地来了,听武后提了太平,便会意了,满脸陪笑说起府中侍卫如何英武,骑奴如何忠心,哪家的郎君好看,朝堂上谁的诗做得好……
上官婉儿听得目瞪口呆,宫禁森严,她只听说过风言风语,也只见过太后和薛师傅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公主的私人生活那么……那么“丰富多彩”,恍若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千金公主觑着武后的神色,又机灵地说了一些她们姐妹和侄女的事情。武后听了,连连颔首。
若公主过得不能随心所欲,更何况那些普通人家的女儿?
太平公主身子刚恢复好,就听到丈夫惨死的噩耗,恨不得随他去了。
可是在她痛哭时,四个孩子围着她一起哭,太平更加伤心了,那股子想要随丈夫而去的勇气却再也提不起来了。
无论是阿耶还是母后都喜欢迁怒,若是她也去了,只怕这四个小的就要成为母后迁怒的对象了。
太平慢慢恢复了精神,稍稍用了粥羹,只是常常无端哭泣,不知去恨谁?又不知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可惜这样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她的母后也不愿多给她。幼子四个月的时候,上官婉儿给她带来一个消息。
母后要她嫁给武承嗣。
太平气得捶着胸口,哭道:“母后这是想要我死吗?”
不过这次婉儿没有顺着她安慰她,而是道:“如果你不嫁,很可能会受到牵连。”
“死就死,我还怕死吗?”太平气道。
上官婉儿位居中枢,自然明白武后的野心,她也在为这份野心竭心尽力。
上官婉儿叹了一口气,看着太平的眼睛,神色有些疲惫,道:“公主,不要意气用事了,就听太后的吧。”
太平嘴唇动了动,突然拿帕子捂着脸痛哭,上官婉儿搂着太平,轻拍她的后背,道:“能生,何必求死?”
太平呜咽道:“为什么?为什么?”
上官婉儿道:“刘宋末帝曾言,愿身不复生帝王家。我糊涂了,现在才明白即便是公主也免不了卷入斗争。”
她边说,边扶着太平坐下,缓缓道:“公主,我不想逼你,但是太后所言确实能保你无虞。”
身为李氏女,嫁为武氏妇,即便江山如何动荡,也没有人去为难公主。
太平的弱小,既让她在权力漩涡中受到伤害,又使她被在漩涡里搅风搅雨的人所轻视。
太平极为愤怒,她为什么总被人摆布?那股熊熊燃烧的愤怒化为力量,强烈地驱使她撕开正在束缚她的枷锁。
“嫁人可以,但我不嫁武承嗣。除了武承嗣,别人都行。”太平怒极反而面色平静了。
母后要她嫁武承嗣,她偏不嫁。再者,她瞧不上武承嗣那谄媚的样,武承嗣武三思两兄弟竟然为薛怀义牵马坠蹬,口呼“薛师傅”,令人不齿。
上官婉儿拍拍太平的肩膀,道:“好。我走了,你多保重。”
太平送走上官婉儿,回到屋内,打发走众人,颓然坐在地上,捂着脸低声哭道:“我该怎么办?”
眼泪似乎将太平的迷茫卷裹流出来,她开始思考自己未来的路。
她不想再如现在这般,爱人被杀,无能为力,只能无助地哭泣。
日落月升,宫女不敢打扰,只竖起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生怕公主想不开。
等太平醒神时,周围已经昏暗一片,外边亮起点点灯光。
“来人,掌灯,传膳。”太平起来对着外面道。如今公主府只有她和几个孩子,她必须要撑起来。
不说是为了孩子,就是为了自己,也要撑起来。
武后知道太平有所松动,不敢逼迫太过,虽遗憾女儿不嫁武承嗣,但不过是在棋盘上换一种下法罢了,遂顺了太平的意思,允她在武家子嗣中任挑驸马。
不是武承嗣,其他人差不多。
上官婉儿传了信过来,见太平神色比往昔更添坚毅,心中欣慰,道:“公主总算走出来了。”
太平冷笑一声,道:“我再不走出来,只怕以后就死在公主府了。”
上官婉儿笑了一下,半响又道:“公主可有中意的人了?”
太平明白母后的底线,非嫁人不可,思虑良久,定了人选:武攸暨。
上官婉儿得到回答后,没有立刻走,而是带着歉意道:“太平,我要向你说一声道歉。”
太平摇头道:“你对母后尽君臣之义,对我尽朋友之谊,我不怪你,反而要感谢你陪伴我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还帮我在母后面前说话。”
上官婉儿摇头道:“不是这个,是其他的。”
太平疑惑地看着她,上官婉儿道:“我一直觉得公主之前的生活是人间女子最向往的生活。我最近在反思,我是不是想错了。”
这话勾起太平对那些花晨月夕的怀念,赌书泼茶、琴笛相和……美好得就像梦中一样。
她午夜醒来,泪水不觉打湿枕头,然而驸马的身影却越来越淡,仿佛就像只与她相会一场似的。
上官婉儿说了这些,苦笑一声,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告辞离开,太平送她出门。
武后听了人选,立马为女儿扫清障碍,命人将武攸暨的妻子勒死,为太平腾出妻子之位。
当太平知道这个消息后,停住脚步,心中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想毕,她伸出手,金色的阳光从指间流过,这就是权力吗?轻而易举地碾压一切。
多好啊!
她憧憬这种感觉,想要握住权柄,握住它就像掌握了自己的命运,也握住了别人的命。
多么美妙的感觉啊!
太平自嘲地笑起来,她果然是阿耶和母后的女儿啊。这对帝后掀开疼宠女儿的面纱,太平蓦地发现她的阿耶和母后都不是寻常的人。
次年,太平公主改嫁武攸暨。第二次的婚姻是政治利益的结合,武家需要一位公主提高分量,公主需要“武”这个名头在未来的风浪中张帆起航。
两个月后,武周革命,历史上第一位女皇登基为帝,与之同时恍若新生的太平加入了皇家名利场的争斗中。
如今母后为帝,作为公主的女儿,是不是也能像皇子一样享受应有的权力呢?
处在前所未有之境遇的太平公主摸着石头过河,一如当年跌跌撞撞的武后,不,现在已经是陛下了。
她仿佛是天生的阴谋家,无师自通,或许是耳濡目染地学会了讨好皇帝、结交幸宠、利益交换、培植自己的势力……
太平精疲力竭时,动摇过,也怀疑过,可从未退缩后。
权力的诱惑让太平目眩神迷,素手拨弄风云大的曼妙令她心酥神醉!
当那个与自己命运几乎相同的公主出现时,太平感到轮回的力量,又发觉了自己的懦弱和无力。
“阿武子尚为天子,天子女有何不可?”这位骄纵的安乐公主说出太平的心里话,天子女为何不能当皇太女,乃至皇帝?
安乐公主败了。
婉儿败了。
她也败了。
失败后等待她们的只有死亡。
两位公主以自己的死亡,似乎诉说着公主掌权害人害己,不如安分守己享受荣华富贵,然而太平并没有认输。
两汉太后十数人前赴后继,身死族灭,诉说着太后掌权害人害己。但是她的母后却走出了一条光芒璀璨的道路。
世间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太平想,她倒在探路的半山腰也不错。
恍恍惚惚听到有人问她后悔吗?
说人生无悔是假话,但是所有的选择,英明的、愚蠢的、长远的、短视的、无私的、自私的……这些都出自她自己,她接受这个事实,也坦然承担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