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自古富盛,但自抵入都城以来,熹色却几乎日日囚困于府院高宅间不得出。
除了绿腰宴那日,裴元谨精心准备了盛大的花车,载她游行了一回。但那也是为了惹人侧目,喧哗造势罢了,她其实闷在车里,什么光景也瞧不见。
现于水中央,那“江郎君”没有限制她的出行自由。
只是这座宅子,也忒大了一些。
光走完它,就耗费了两天,熹色这双疏于锻炼的细腿,被折磨得又酸又疼。
管家的嬷嬷名唤榴娘,得知天子带了一名女眷回水中央安置之后,对外心领神会地隐瞒了下来,对内却唯恐不妥帖,这两日才算将新主人的脾性摸清楚了。
熹色温软善良,是好相与的人,举手投足虽不可避免有些贵人们不喜欢的所谓风尘之气,但妖冶不足,婉静却有余,这样的娘子一定是身世坎坷的,否则谁也不想在那绿腰宴上任人赏玩。榴娘其实很心疼她。
见娘子不在后院走动了,反倒歇下来,一个人靠在石榴阴浓的树下品果子,榴娘上前问询。
“奴婢们要是有不周到的地方,娘子只管提。”
熹色鼻音浓浓:“没有,我就是累了。”
那种仿佛同熟稔的人撒娇的情态,榴娘无法抗拒。
榴娘心想道,这女孩子比陛下还小两岁呢,连陛下都还是个小孩子,未脱稚气,更别提她了。
榴娘满目慈柔:“先前水中央没主人,郎君几个月都不来一回,下人们只需负责洒扫除尘那些事宜,人手是够用的,如今来了娘子做女主人,服侍娘子,又要顾全这偌大家宅,人手就捉襟见肘了,因此榴娘斗胆,又安置了一名女史,专门负责娘子起居,名字叫赊月,明日就来了。”
这种大户人家,买丫头是常事,进家门前还要细培。
熹色从前跟着裴元谨时,也用过丫头,不过丫头内心其实也嫌弃她们都一样隶属贱籍,却还有高下之分,一直心怀不平,对她也不很体贴。
她想说要不算了,但拗不过榴娘,熹色好在识时务,就算外来和尚好念经,人家本地和尚也念了多年了,要说水中央的管理权力和声望,在江枫渚心里两人孰轻孰重,那都是不可比的。她干脆不反驳了。
想到“江枫渚”,熹色不免好奇仰起了脸蛋。
叶叶余晖下,女孩子脸蛋白嫩,肤色匀净而剔透,像半透明的琥珀,瑞凤眼眨呀眨的,揉去了凤目那种天然的凌厉高傲之感,显得很是无辜。
“江郎君也不知在哪里上值,劳榴娘就告诉我吧。”
也不是没问过,这两日她嘴皮都快磨破了,榴娘却时常顾左右而言他。
其实榴娘本想等陛下亲口告知小娘子,无奈那日去后,陛下再没复返,也没来探望小娘子的迹象,也不知是不是要务繁忙,不得脱身的缘故,但既然要了人家小娘子,陛下总不会是一锤子买卖,隔日就负心的。
无奈,要是他一直不来,榴娘也不能永远守口如瓶。
只是如今陛下用的是云麾将军的假身份,榴娘别无他法,只好顺着陛下留下的烂摊子,依着云麾将军的身份交代了。
“娘子,我家郎君是御前钦赐紫绶的云麾将军,并领亲勋翊卫羽林郎将,是天子侍读。”
熹色听得两眼圆溜,目眦欲裂的,难掩震惊之色。
可怜见的,娘子光听这名号便已傻了,若是教她知晓,对她许了水中央,许了身的是陛下,莫不是要当场昏厥?榴娘畅想了一晌那画面,猝不及防,耳中落入骆熹色脱口而出的喃喃。
“好大的官……”
难怪那少年竟不畏惧陈鸿铭,一副胸有成竹、十拿九稳的样子。
年纪轻轻便已有权有势,又有美貌,还是个将军,身材也好,他确实有资格狂傲。
榴娘见她满目惶惶,好似被震慑住,心生退避三舍意,又懊恼将此事告知与她了,若是陛下回来,见他满门心思讨好的小娘子被她三言两语吓得畏手畏脚,不定又要剐自己的皮。
她适才话都还没有说完。
除了拼来的武将品阶,江郎君能得机自幼服侍少帝读书,本就是因为他出身贵族,是数百年士族墨阳江氏这一代的嫡系子孙,江家这些年来人丁凋敝,子息不旺,江枫渚在这一代里行二,是最出色的那个,从小便颇得太后赏识看重的。
不过这些都不必说了,光那一句话娘子这会儿都已经骇住了。
熹色悄没生息地用手指摸了摸自己还在脖子上的脑袋,心想,以将军那个手力,怎么会对她霸王硬上弓这件事推不开呢?
敢情还是受用的。
装得一副清风霁月、雅正端方的好姿态呢。
榴娘本以为娘子会就此打住,谁知道她很快消化了这一消息,又道:“郎君既拜为云麾将军,在长安,想来有自己的处所,还有兵可以领吧。”
榴娘解释道:“云麾将军并无实际职权,只是品阶高些,挂紫绶带,但郎君又有羽林郎将之称,日常起居都在翊卫所,手下统领着一些人。”
熹色于是听明白了,顿了一晌,她方才小心翼翼地道:“翊卫所在哪里?”
榴娘把娘子一切小心迂回的试探,归结为,娘子是数日不见,心里想念郎君了,不过到底是女孩子家,面皮薄,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她含笑道:“娘子将玉符给我,我这便去将郎君为您召来。”
“啊!”
熹色哪里是想见他,脸皮唰地冒出红晕,忙不迭身子后仰,连连摆手如摇拨浪鼓:“不、不必了……我,我就是问着玩儿的,我……”
语无伦次,倒显得心虚,还好熹色有几分藏匿喜怒的本领,这还是她天长日久自己揣摩修炼出来的,不过须臾就强行恢复了镇定。
“郎君身居要职,事务繁忙,我身为内宅之人,怎可害他因私废公,要是被弹劾就是我的罪过了,他若有闲了,肯定就来见我了。”
毕竟,这偌大的水中央,他说送出去就送出去,眼睛都不眨?熹色不相信。
再者又还没有过房契,到现在这水中央还不是她的,他连自己的承诺都没有兑现。
任她怎么巧舌如簧,榴娘深信娘子这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只是碍于颜面不敢问得太露骨,好教别人看不起。榴娘自然不会看不起她。
榴娘敏锐地压下念头,表面上顺了骆熹色的话,幽幽道:“娘子思虑周全,是该这样的。”
*
少年在文渊阁听了一下午老学究的讲经论道,昏昏欲睡,身困体乏地从文渊阁归于紫宸殿。
这时辰,紫宸殿火烛高擎,照见巍峨林立的鎏金盘龙柱,和御案前立得规矩森严的母后。
他幼年丧父,得母扶持即位,多年来,幸有太后以双臂为鹰翼,护佑着他长大,如今还政两载,朝野内外,太后余威尚在,连皇帝也不免束手束脚,一些事无法随心所欲。
从小相处,母后对他管束极为严苛,母子之间也总是不能如寻常人家母子一般亲密无间。
少年也习惯了被繁文缛节套牢,见了母亲的面,要先问安。
谁知这次竟不等他开口,太后已凛凛横过一眼来,直呼其名:“李朝琰。”
太后虽然严厉,但向来也只有他犯过错令母后生气时,她才会喊他这个极少有人能喊的大名。
他目光往身旁一瞥,正巧撞见了那个阳奉阴违的老东西。
陈鸿铭不敢正眼觑天子,叉着手佝偻着腰,一言不发地垂首落在太后身后。
不知这个老东西是怎么在太后面前告了黑状,但李朝琰不是受点激将就自主露馅的人,他和太后过招一向打得有来有回,彼此都深谙对方的套数,这点灵犀还是有。
“母后何故突然动怒?”
太后阴凉地道:“皇帝年少,心性不定,日浪迹于瓦肆,哀家向来睁一眼闭一眼。可前日跟你商量着让霍氏入宫的时候,你却迟迟未允答复。当晚又借机发挥,强闯宫闱,借着天子威严要那满墙禁军噤若寒蝉,陛下是对哀家为你择的霍氏不满,还是嫌恶哀家又多管闲事,惹得陛下心烦?”
原来不是为了那桩。
李朝琰乜斜太后身后恭恭敬敬的老刁奴,嗤了声。
听了一下午的讲学也饿了,陛下随性地用了两块樱桃酥,见太后还等着,华冠凤袍地杵在灯下,派头十足,嘴唇勾了下,神情轻松。
“朕还小,不急。”
太后听不得这话,一听就会故技重施地反驳:“你父皇在你这个年纪,都有你了!”
李朝琰呢,对他父皇那些荒淫事简直如数家珍,要不是先皇帝那么好色,夜夜笙歌,弄出一些惊世骇俗的丑闻,也不会身体吃不消,二十多岁就去了。
虽则驾崩的时候只有二十五,但三宫六院却留了七百多妃嫔,太后手腕更是酷烈,这七百多妃嫔以无子为由,殉葬了一大半,还有一些家族势力雄厚的,或是实在不得先皇恩宠的,才做了别的安排。
说不清母后是否是借助殉葬铲除异己,那些得宠的嫔御一个个都下场凄惨,死状可怖。
那时候李朝琰小,才到记事的年纪没多久,是唯一的嫡出,也是储君,宫里的数位妃子美人,其实都待他不错。
那个特别爱做点心,笑起来有漂亮梨涡的林美人,送了一盒子樱桃酥给他,他还没接过来,母后的亲卫就将她带走了。
以至于他现在想想,印象最深刻的却是林美人凄厉的嚎啕声。
有先帝这条横在眼前的覆辙,他十分抱歉地对男女之事不那么乐衷,开窍得也很晚。
母后不遗余力地替他张罗女人,倒是不怕儿子走上他老子的老路。
大抵他要是三宫六院夜御二十宫人,也不会像先帝一样危及她的荣宠地位,所以不打紧。
“母后,这事再议吧,朕现在对女人真没兴趣。”
一场谈话,照例是不欢而散。
李朝琰头痛了几个时辰,应付太后过去,掐着额落入了金线蟒纹软皮靠椅里。
陈鸿铭跟了太后出去,紫宸殿里无外人,大着胆子的小内侍才敢凑到陛下耳朵边上,小手捧着一枚精致莹润的玉符过来。
“陛下,有人送来了这个,看看?”
李朝琰一睁眼,垂下眼皮,那玉符在小内侍手里闪闪发亮。
他俶尔坐起,劈手将玉符捏在掌中,将那小内侍吓了一跳。
李朝琰只是瞟了一眼,确认是他的玉符后,嘴角却轻轻一勾。
她想他了?
这个小娘子真有意思,嘴巴比谁都硬,可实际呢,她却很想他。
到底是谁嘴巴硬啊老李
“还小”“对女人没有兴趣”
实际是男人最好的嫁妆都没了,啧~
小贴纸:老李对爸爸的态度很嫌弃,对妈妈的态度很复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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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