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乱而暧昧的那夜过后,两人其实心里都各怀芥蒂,相处谈话都显得不自在。
熹色呢,觉得自己心怀鬼胎,表面上八风不动,端庄自持,背地里却狂浪奔放得说出去能吓死人,李朝琰则是心虚,分明能推开她,结果还是被她拐带着上了床榻。
一双人把正事聊完了,便只余下尴尬,熹色往心头思量了几个话题,觉得拿出来说都不合时宜,便干脆住了嘴。
李朝琰等她询问,也等不来话,暗暗地有些失望。
这小娘子,床榻上那般威风凛凛,像个鸣鼓作战的将军,一经占得上风,便士气大振重鼓推进。可谁知拎上罗裙套上裤袜,她又是这一番景象。
那一声跌跌宕宕、堪比三月柔波的“檀奴”,怕是这辈子再难听见第二声了。
各自沉默半晌,熹色张了张口,在李朝琰的满心期待之下,却是道:“郎君,你在翊卫所身领要职,事务繁重,我不懂事,非要把你招来,熹色不敢久扰,害郎君误了公事,我送你吧。”
原来是要送客,李朝琰眸子一暗。
须臾片刻,他嘴里咬住五月的一缕夏风,心不在焉地往那石榴枝头拨了拨:“娘子还没回我话。”
熹色面色朗润透着石榴红的光,垂面低声道:“就依郎君的。”
答应把那疏影居留出来,给他用作赏梅。
熹色去过疏影居,过一座石径窄桥,入目所见连片梅树,各抱地势,层叠互倚,千姿百态,到了腊月树树花卉竞放,自然有暗香涌动的妙趣。
如江枫渚这样的士族出身的郎君,喜好风雅,人之常情,熹色只当是顺水推舟了。
熹色要送他下廊,但他非但没有转身,反而向前,朝她所在的门角迈了一步。
这一步虽小,可就彻底地贴住了,中间只留下纸片薄的一道缝隙。
熹色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步,吓唬得身子要往后仰,可身后就是一堵木门墙,还能仰到哪里去?
更何况,人都破了底线了,现在还做这些矜持扭捏态,显得恁的矫情,把这情关堪不破似的,落了下乘。
她定定神,缓缓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冷静到,甚至能挤出一抹微笑出来,浅浅地漾出两团精致可喜的梨涡。
“郎君,你有事吗?”
李朝琰嫌这小娘子不解风月,有些话问不得,问了便煞风景了。
他也没回答,食指往上轻轻上抬,掠过熹色专注打量的视线,擦向她鬓边扰扰的绿云,指节轻叩,从那片乌丝里勾出细细的一绺。
熹色满心的紧张,当初在绿腰宴,扣着金钗等陈鸿铭时,也很是紧张。
但那种紧张,与眼下这种,心如鹿撞,好像被全面压制,无力反抗也不知道怎么反抗的紧张感截然不同。
熹色一阵舌燥耳鸣之际,却见那只规矩有礼的手,长指拨过了她耳鬓边的发丝,从她挽发的步摇上,解开了与水精垂珞相缠的一指发。
怔神之际,李朝琰眸子底下略微发寒。
“娘子,上门要身契,怕那姓裴的不给,你一柔弱女子,莫要吃亏。水中央的人手,你尽可以调动。”
不过那裴元谨,只是江南商贾出身,凭他如何施展,也只是河沟里的泥鳅翻不过大浪来,李朝琰并未如何挂在心上。
熹色却从这话里,听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怀,她很是感激:“我知道了,郎君放心,我不怕他不给。”
彼此其实心领神会,就算裴元谨不给,强行扣住她的身契,也有李朝琰给她兜底。
只是归根结底,这是熹色自己的烂摊子,不到不得已,她还是不想假手于人。
当时为了行刺陈鸿铭把他俩拉下水,骆熹色假意与他们二人附和,事事顺从他们安排,还没和裴裴元谨痛痛快快地说明白,正好借了这机会,把前尘一并斩绝了,以后也好老死不相往来。
当下熹色送李朝琰出门。
李朝琰心头暗暗地不爽,好容易抽空,有朝务不重的时候,拿了玉符前来赴约,她三两句关怀没有,正事一说完便要送客,颇有卸磨杀驴之嫌。
只是他也没说破,被熹色送到影壁前,留了一步。
熹色看他不过走了这么几步远,便似汗流浃背,对他殷殷关怀道:“郎君,五月了,天气热,郎君又是武将,平素操练事务,想来疲惫,不用总来这里……”
正想劝他,下次换薄一点的衫子,若是没有,她可以为他做几身备着,也免得天气炎热了他耐不住溽气。
谁知话说了一半,人家突然听出来她这是得了房子就要撵人的计划,简直把算盘珠子崩人脸上了,当下俊容一沉,冷冷地一哼,打断了骆熹色的话。
熹色正一头雾水呢,见他怫然不悦,也怔了怔,“郎君?”
李朝琰显然是被她气走了,步子飞快,长腿撩过石阶,人便消失在了朱门之后不复得见。
熹色话还未说完呢!她也懊丧,这人性格也太有问题了,好端端就恼了,闷里闷气的!
影壁下盘桓了片刻,越想越不明白,幸好榴娘目送了陛下登车,回来时分,看到娘子还一人郁郁地在影壁下踢石子玩,一想两人都是孩子脾气,不懂得推己及人。
不过陛下也算她看着长大的,榴娘就在熹色跟前说他的好话。
“娘子误解郎君了。”
她一说话,熹色便抬眸起来,惊讶得瑞凤眼发圆,乌溜溜的好似墨色的岫玉。
榴娘爱极,笑逐颜开地挽住了熹色身子,撑一把竹骨伞,为她遮去头顶火辣的日头,领着她往回走。
榴娘语调缓慢地解释:“我们郎君是行伍出身,虽然自幼家里管束严,可他这种急性子根本变不了,娘子一说前边的话,他脑筋一想歪,就拗不过来了,在他心里,还以为娘子是嫌弃他呢。”
熹色惊诧:“我何时……”
话音未落,榴娘冁然地瞥眸过来,熹色却住了嘴。
瞒得过旁人,须骗不过榴娘。
那日,天子离去后,由榴娘来服侍初经人事的娘子梳洗,熹色那满眼的怨念,和玉体通身的淤青红痕,道道诉说着她的不满。
陛下从小颖悟,怎么会看不出娘子对他的种种怨气。
想是自打那以后,这过不去的夜晚就成了陛下心头一根骨刺了,熹色稍稍露出些苗头,他就风声鹤唳,觉得自己又被她轻看了。
那夜,一定是很不愉快的。榴娘想。
榴娘也只管安慰熹色,说了一会子,屋头管事陈松茂领了赊月已经在等候了。
清清秀秀的女孩子,乌黑发亮的柔发扎着双丫髻,用两条时兴的铃铛红绳穿缀,衣裳干净素雅,两眼清亮,把手揣在袖里,正左顾右盼,一看上去便很伶俐。
赊月就是榴娘置来服侍她的女史,熹色推辞不过来留下来的,今日是头回来,听榴娘说她很厉害。
熹色正想让她在身后出个风头,一来让她尽快融入水中央,二来显显本事,好探探根底。便一点也不拿赊月当外人,两人各自见了礼,寒暄了片刻后,熹色挽住了赊月的手。
“郎君给了我五百两,我明日要去讨回自己的身契,你肯帮我么?”
赊月忠心护主,见娘子桃花玉面,美极,还温柔,教人生拳拳怜惜之心,她哪里有不答应的,当下便攥紧了拳头,道:“娘子只管在前边走,赊月跟在后面,有人欺负娘子,我将他脸给撕烂!”
榴娘说,赊月以前从公爵家里出来的,因家中闹了一大摊子丑事,赊月护主暴打了几个在长安还算有头脸的郎君,被家里主母嫌弃不识大体,打了几板子扔出来了。不过后来那公爵家里的大事没瞒住,流传开来以后,成了长安远近驰名的笑柄,反倒赊月这小丫头护主之名,还引来不少看客唏嘘称道。
从这里看,赊月的战斗力很是惊人。
熹色此行,和那裴元谨割席断义只是其次,拿回身契才是主要目的。
若是裴元谨好说话,她也不会弄到不可开交的地步,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他们一马。
要他不好相与执意为难,熹色这里有榴娘、赊月助阵,还有管事等男丁,就算拿不回身契,气势上不会输,保管能全身而退就是。
长安这地头上,能讲理的都是黎民庶人,裴元谨就算是死咬着不放,对江枫渚也只是蚍蜉撼树。
更何况,熹色不输理。
绿腰宴上,姓裴的本就没打算留自己,他本就是借助女子裙带往上攀的,现下情况也只是换了对象而已,没道理裴元谨一定要扒着那个臭名昭著的大奸臣不放。
这日正好五月初五,整座长安城都被浸泡在粽叶和酒曲的香气里,蒸腾得云气缭绕,芬芳扑鼻。
赊月来不及熏艾,就被主人家娘子拽着出了门,主仆数人风风火火便往裴宅赶去。
“娘子打扮得又嚣张,又美艳,裴郎君看了,气也气死了。”
赊月望着娘子大夏天的挂的满头珠翠琼瑶树,惊羡说道。
“我家郎君看了,多半也气死了。”
榴娘适时插了一嘴。
自家的娘子打扮得神妃仙子一样去见别的男人,这要是让陛下知道了——
又有多少人要被剐下一层皮来?
熹色轻裘缓带,衣履华丽,端端肃容地靠在侧壁之上,等待马车驱驶入熟悉的巷陌,叩开久闭的门扉。
花厅里,俞竹晚正借着茶水平复着心气。
自打骆熹色从迎松馆离开,裴郎终日倦倦魂不守舍,连来长安的初衷都不记得了,整日整日的烂醉如泥,委托了四面八方的门路去找,那夜,那停在绿腰宴画楼之外的马车是谁的,但派出去的人却一无所获。
这个长安大得让人向往,也大得让人绝望。
在这里想找一个人,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不单是裴元谨,俞竹晚也好奇骆熹色的下落,盼着骆熹色被贵人作践之后灰头土脸地回来,又盼着她,最好永远别回来!
恰放上茶盏,两片青瓷撞得清脆一声,门房倏然由远及近,飞扑而来,上来便是一句通传。
“俞娘子,那、那骆娘子回来了……”
四个字形容老李的车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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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