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益都府里当属李夫人嫁的最好,每到清明节前后都会到长江边上小住一段,只为吃一口最鲜的刀鱼,这自然是由知府大人陪着,毕竟两人如胶似漆,难舍难分。
只是今年天公不作美,江面忽起一妖风,愣是吹翻了爱情的小船,两人一同溺死在了江里。
可谓是,在天愿作比翼鸟,在江愿为两刀鱼。
时如音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续弦,继母美艳,对自己事事为难,为了谋个生路,一咬牙,一跺脚,死皮赖脸的嫁到李家做了小妾。不求真情,只求温饱,自然是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不争风不吃醋,照顾夫人出月子算得了什么,她直接一手把长女李柔带大。
只因为她早早地明白一个道理:只有把夫人伺候的开心了,这日子也就过顺了。
一想到能安安稳稳地度过下半生,时如音做梦都笑出了声。
特别是两口子不在的日子里,那叫一个肆意洒脱,天天和李柔睡到日上三竿。
今个不知怎的,天刚蒙蒙亮,院子里就传来一片嘈杂声,扰得如音甚是烦躁,刚想起身看看,就见两个大汉一脚踹开屋门,径奔自己床边,二话不说架起如音扔出大门外。
如音摔了一个屁股蹲正疼的龇牙咧嘴,一撇眼看见七岁的李柔也被推搡了出来。
猛吸一口气想站起来,却被浓浓的花香顶了回去。
门口的桐花在细雨里开的绚丽又烂漫,一如往年。
如音瘫坐在地上,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恍惚间自己在十三岁那年就死了,死在了继母那碗槐叶冷面里,又或者早早的死在母亲病故的那年。
丝丝细雨像刀子一样落到她身上,单薄的里衣早被浸湿,李柔在她耳边一遍遍叫着“小娘”,这才让如音回过神来。
如音迅速把李柔揽进怀里,手一个借力猛地站了起来
“哐、哐、哐”
如音用尽全身力气拍起门
这七年的好日子真真切切存在过,就算是老天爷来了也不能把他抢走!
“开门!”
“这是李府!岂是你们能造次的!”
“小鲤,文月,快些给我开门来!
如音哪知道,家中的婢女小斯的早被关起来,等着训话呢
“砰、砰”两阵闷声传来,地上多了两个瘪瘪的小包袱。
来不及多想,赶紧跑进雨里捡回包袱,麻利儿的给李柔穿上,又把包袱布折了两折围在李柔头上。
如音恨不得会些轻功,一翻身飞进院里,把他们打个落花流水,一想到自己什么都不会,敲门的力度更大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
“你们这是私闯民宅!”
...
“我要去告官!”
...
就说这事搁谁身上不生气?前一秒,帐香软塌;后一秒,门前露宿?
到底怎么一档子事,如音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许是里面带头的听得厌了,又差人从墙头扔出两把油纸伞。
这是要赶人走的架势啊!
如音透过门缝隐隐约约瞧着一个女子的身影像是在哪见过,但又想不起是谁。
当务之急还是先去城东的别院里避避雨,在想法子。
油纸伞一撑,竟掉出了自己的钱袋子。
如音有些欣喜,想着应是小婢偷偷塞里的,心生感激。
城东的别院离繁华地段远了不少。这本是李老爷在征得李夫人同意之下为如音置办的,说是看在如音这些年为这个家操劳不易,这里有山有水有田地,既修身又养性。
实则这些年都是如音带李柔来这,为李老爷李夫人两人腾出地方,方便恩恩爱爱什么的。李家也不是什么富户,所以城外的别院和寻常村户人家并无不同,也好在置办了这个别院,眼下竟成了唯一的去处。
一路泥泥泞泞地不知走了多久,到乡郊别院时,雨已停歇,李柔在背上睡得正香。
如音安顿好,这才有时间好好捋一捋。
谁这么大胆竟私闯李府?李老爷的官职是小了点,但好歹也是官老爷
被谁赶出来的?莫非李老爷和人结了梁子?
那个女人又是谁?十分眼熟。
老爷和夫人何时回来?也不说回个信儿。
如音头疼,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站都站不住,软踏踏地倚在黄檀圈椅上,眼睛一刻都不敢闭上,死盯着前方,像是要把世间万物看破一般。
看没看破不知道,但是赵婆婆远远地看见像是晕过去的如音,急匆匆的朝她走了过去。
赵婆婆原是如音母亲的贴身丫鬟,做的一手好菜。年轻时本是有个好姻缘的,没成想刚嫁过去两天丈夫就死了,婆家非说克夫,赵婆有口难辩,日日以泪洗面,最后还是如音母亲亲自接回来的,自此再也没有婚嫁,对如音视如己出,后来跟着如音进了李府。
春寒料峭最易风寒,前些日子赵婆婆身子不适,如音心疼,便让赵婆婆来这休养
“娘子,娘子,这是怎得了?”
赵婆婆瞧着如音面如死灰,顿时焦急不已。
如音拍拍赵婆婆的手,示意无事。简单和赵婆婆说了今早的情形,劝慰赵婆婆宽心,她这就去李府搞个清楚。
赵婆婆如何不担心,想同去但李柔又没人照顾,无奈只能在家,看着如音远去,才回过神来,忘了给她披个蓑衣。
三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
天空霎时间变得灰蒙蒙,冷风犹如破竹之势般吹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砸在地面上。小贩们急急忙忙地收摊,路上的行人乱作一团。
如音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眼下走不了了,想着这酒楼离府上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就先歇歇脚,等雨稍小些再走。
于是随众人去了旁边的酒楼里躲雨。
不知是下雨还是店中人少的缘故,酒楼里的歌姬只留了两三个人在台上,一人抚琴,一人伴舞,一人淡淡的唱着柳三变的词: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
“富贵岂由人?”
如音停在楼梯上,回身望着下面的浅浅吟唱的歌姬,叹了口气,径直向雅间走去。
“咳,你知道李家的娘子大早上被赶了出来吗?”
如音一杯茶还没下肚就听见隔壁人低声说到“李家”,瞬间打起精神,把耳朵贴了上去。
“这我倒是听说了,真是可怜啊。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男子一声叹息。
李家的名声在城里还算不错,李老爷和夫人不是本地人,如音嫁入李家时正是李老爷来益都府的第一年。
李老爷为人和善,从不与人计较
李夫人的绣工了得,一些富商不远千里也要来收。
“吴兄可知那小娘子为何被赶了出来?”
为何啊?如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里,她太需要真相了,哪怕是道听途说。
“刀鱼非刀鱼,刺绣非刺绣。”
啊?这什么和什么,文化人讲话怎么奇奇怪怪的。
大概是那个吴兄也没听懂,那人不得不解释一番,只是这声音低的只能听个大概:
李府被抄了,因为——贪!
这一定是诬告!
如音差点说出声。
这些年李老爷勤勤恳恳,家里清贫可见,哪来的钱财可贪?
官府的文件还没下,就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阿猫阿狗的占了家,这就去报官!
报官的念头刚出来,就听见隔间的男子说:
“报官?呵,先不说此事真假,李老爷和李夫人都溺死在江里,有何意义?”
一杯茶尽,一片唏嘘。
如音像是被掏空一般,
不是去吃个鱼吗,年年如此,今年怎会?
雨天路滑的,这一不留神,如音差点跌倒在青石板上,好在被人扶住,一把油纸伞也撑了过来。
“姑娘当心脚下。”
顺着声音向上寻去,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前,是继母的丫鬟——晴云。
“姑娘可是在为,李老爷伤心?”晴云年纪与自己相仿,心地善良,经常偷偷给自己带吃的,为这事也没少挨继母的打。
如音点头,没想到这事传的这么快
“此事倒听老爷和夫人说了,李宅被征用了,说是李老爷...”晴云看如音脸色不好,也便没有再说。
如今李府没了,如音也没了去处,父亲本想接回家去,但继母前些年生了儿子,更是骄纵的很,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当年费尽心力出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回去了。”
“替我谢谢父亲的好意。”
父母二人恩爱非常,如音身为家中独女,幼年享尽疼爱。当年父亲续弦的本意是想让继母照顾自己,只因父亲常年外出做生意,身边带个幼女实属不易,如音理解父亲,也就同意了续弦。谁知继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仅仅一年如音便吃尽了苦头。
晴云把包袱塞到如音怀里,啜泣不止:
“这是老爷和夫人给姑娘备的,让你速速离开这里免受牵连。”
“老爷和夫人也要搬到别处,但,但没和晴云说搬去哪里。”
“姑娘,此去一别,不知今生何时才能相见。”
晴云抱着如音早已哭的不成样子,不知是被气氛感染,还是压抑一天的情绪再也无法崩住,一向坚强的如音也大哭起来。
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唯恐春风趁虚而入,空荡荡的街道,经过雨水一刷倒显得格外干净。俩人的哭声从街头回荡到巷尾,无人前来凑个热闹,都躲的远远的,似乎看一眼李家的人就会一夜返贫一样。
这一天的变故实在是太多了,如音成了随风吹落的秋叶,没有生机。微风吹来时优哉游哉,狂风一来,旋上了天,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什么时候停下来都不知道。
看着如音远去,成一个小点,晴云才恋恋不舍的离开。
拐角的牛车里,一个小孩子吱吱呀呀的奶叫着。
小孩子的耐性本就很差,雨也看了,拨浪鼓也玩了,就连墙边的砖瓦都数了一个遍,实在是等的着急,便闹腾了起来。
“吵吵吵,烦不烦。”时夫人没好气的冲着孩子撒气,哪怕是自己亲生的。
“好好好,来爹这,别惹你娘不高兴了。”时老爷柔声柔气的抱过三岁小儿
“怎么去了这么久,还当自己是主子了,搞什么姐妹情深。”时夫人抱怨开来
“如音也是我孩儿,如今李府没落,理应接来...”时老爷望着外面的连雨天气,一想到如音连个避雨的地方都没有,不免有些心痛。
“我说老爷,你自己手里那点钱,还剩多少自己心里没数吗?”
“做生意有赔有赚,本是常事。”时老爷拿着布老虎逗得孩子咯咯咯的笑
“得得得,要不是我拿嫁妆补上,咱全家都忒喝西北风去。”
时夫人把手搭在隆起的肚子上,撇过头去,不愿再说一句。时老爷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反说了几句奉承的话,笨拙的很,惹得时夫人抿着嘴笑了起来。
“前些年我确实有愧于如音,想想我真是傻,比如音大了十岁还处处与她较真。只是我们已是泥菩萨过河,把她留在身边不一定能帮到她。”
时夫人的眼角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这美貌却像是镶在脸上一般,虽已生育一子,但仍旧娇艳:
“老爷放心,如音远胜于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