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绮玉搬进了范铭礼在市中心的那套别墅。
别墅外表并没有先前那幢老宅那么豪华,反而显得颇为低调,门口的草坪和日夜不停的喷泉只是常规配置,但内里却和老宅截然相反。如果说先前范家的宅子里是厚重浓烈,古朴典雅,那这座位于市中心的小别墅的色彩,就要洁净明亮许多,安然静谧地如同清晨的威尼斯水乡,里头有人摇着一艘贡多拉。
范铭礼忙着在集团开会,带她熟悉这里的是管家菲奥娜——一个哥伦比亚女人,个子高大,身形结实,脸色红润有光泽。她在范家担当管家,至今已经是第三十个年头了。
“范太太早啊!”菲奥娜笑着在门口迎接她,顺便帮她拎包。
范太太。
姜绮玉咀嚼了这个称呼好一会。
“我叫姜绮玉。”她认真道,“不如你还是叫我姜小姐吧。”
她还听不惯范太太这个称呼呢。而且又不是真夫妻。
菲奥娜愣了一会,很快从善如流地改口:“好的——绮玉小姐。”她稍稍修改了一下这个称呼,“平时我们都是叫范先生的妹妹为嘉懿小姐呢,您也是家人,这样或许更亲切一点?”
姜绮玉笑了,点头同意。她一边跟着参观新家,一边同菲奥娜聊天。菲奥娜的英语和普通话说得很好,令姜绮玉吃惊的是,她还会说广府话,并且说得极地道,有些语调甚至比姜绮玉这个本地人还要标准。
“你真了不起。”她对菲奥娜说,“你会说这么多种语言——何况你的英文都比我流利呢。”
方才菲奥娜同一位从厨房里出来的佣人交谈,说的就是英文。标准的英伦腔。
菲奥娜说:“怎么会,您的英文一定比我好。”
姜绮玉摇摇头;“这可不一定。”
当初姜母想送她去留学而她万般不肯,一方面是她觉得自己没必要去,另一方面也有语言的原因。英文极大地耗尽她的耐心,无论请了多少个家庭教师来纠正她的发音,教她词汇和语法,姜绮玉的英文还是说得磕磕巴巴,比高中生都不如。
地下酒窖、游戏室、书房……琴房里摆着一架黑色的施坦威。姜绮玉问,范铭礼还会弹钢琴?菲奥娜回答说,少爷会弹,但弹奏得并不多。这架琴更多是嘉懿小姐在使用。姜绮玉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神情。既然是贯彻精英法则到底的教育,自然才艺方面也不能缺乏培养了。
三楼是卧室,主卧套房比姜绮玉想得还要大。她站在沙发旁,只觉得冷冰冰的,很是空旷。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来,但在硕大的衣帽间里,那些衣服根本不够看。不过这个房间倒同她先前的有一处最大的相同——透过拱形窗,可以看见花园里一树将开未开的花。那是洁白的广玉兰。
她喜欢花。美丽的自然造物总能让人心情变好。
不一会就是中午,范铭礼当然是没时间回来,她爽快地享受了一番无人打扰的午餐。吃完饭,她走到游戏室里,独自一个人打打台球。她的台球其实是三脚猫功夫,只是闲暇时打来玩玩。酣畅淋漓地玩了差不多一个钟,她困倦地坐电梯上楼,走进卧室里,灯一关被子一盖,就睡得昏天黑地。
她没有认床的习惯,加上格外地困,很快就睡着了。
等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姜绮玉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睡得这么死。她换好衣服,想着正好去厅里看电视。电梯门一开,她刚出拐角,就看见沙发上好整以暇地坐着一个人。
范铭礼。
他已经脱下了笔挺周正的西装,换了套灰色的家居服,正随意地靠在沙发上,修长的双腿交叠,手里捧着本宝蓝色封皮的书,慢悠悠地翻阅着。
听见脚步声,他合上手中的书,侧过头看她。
“醒了?”
“嗯。”
“那就收拾收拾,准备吃晚饭。”
长桌上林林总总摆了十几道菜,数量虽多,但分量并不大,吃完了便有人撤掉盘子,再上新的。
进餐过程沉默得如同上世纪的黑白无声电影。吃到一半,姜绮玉终于费尽心思挑起一个话题:“你今天回得挺早。”
“事情不多,所以回来得早些。”范铭礼抿了一口汤,“我不会每天都回得这么早,有时会留宿在公司。要是我没有回来,你不用等我。”
“知道了。”
姜绮玉想,就算他不说,她也不会等他的。多傻,又不是伉俪情深,何苦费这功夫。
“有什么吃不惯的、或是想吃的菜,就同厨房说。”范铭礼无视她的神情,继续道,“他们会安排妥当的。”
“知道啦。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瞧瞧这样的对话啊,根本不属于新婚燕尔的夫妻。姜绮玉乐得眯了眯眼睛。
范铭礼淡淡看了她一眼,好似看穿她所有想法,道:“没有了。”
就在姜绮玉以为这段对话立马要告一段落时,他却又慢条斯理地补上后半句。
“——但你要是对我有什么意见,也欢迎来提。”
姜绮玉愣住了。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你说话算数?”她问。
范铭礼颔首:“当然算数。”
姜绮玉笑了笑:“那我就保留这个机会吧。”
他们就这样吃完了一顿饭。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透过晶莹的落地窗,能看见不远处市中心的夜景,灯光如同星光,在黑夜中营造一份独属于繁华都市的浪漫与落寞。范铭礼吃完饭便去了书房,门一关,大有熬夜的架势。姜绮玉懒得管他,独自在客厅里看电视,还问厨房要了份刚烤出来的小饼干,配一杯柠檬苏打,爽快得很。娱乐活动结束,姜绮玉回房洗漱。但等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覆去时,她才惊觉一个有点可怕的事实:
由于午觉睡得太久,她现在丝毫没有困意。
明天还得上班呢,可现在已经十一点过五分,再不睡来不及了。她可不想再顶个黑眼圈困倦地坐办公室。姜绮玉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听了十几分钟白噪音,但全然不管用,索性推门出去,打算到厨房给自己倒一杯牛奶。或许助眠效果也是微乎其微,但或许总比不喝来的强。
她轻手轻脚地下楼,但在前往厨房的路上,看见书房门的缝隙里,似乎隐隐约约透着灯光。
或许他还没睡。
姜绮玉莫名在书房前停留了几秒,正要离开时,房门却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明黄的灯光,当然关不住,一瞬间流泻到了地毯上,也泼进了姜绮玉的眼睛。
“……你还没睡?”见是她,范铭礼挑了挑眉,有些讶异。
姜绮玉费了好一会儿,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线。
“我睡不着。”她硬邦邦道,“你不能指望一个第一天来到这儿的人立马睡着。”
“下午不是挺能睡的么?”
“就是因为下午睡多了,晚上才睡不着。”
范铭礼忽地笑了。
“我这里有助眠的茶包。”他说,“先前请几位老师傅来配的。你不妨喝一杯。”
“有用?”姜绮玉其实不是很相信中医。
“对我妹妹挺有用的,不过各人体质不同,我无法保证。”
姜绮玉犹豫了两秒,还是走进了他的书房。内部环境自不必说,十分宽敞,整洁得甚至有些过分。桌上摆着电脑并一大摞文件,让姜绮玉不由得联想到自己的工位。在电脑旁边,还摆着盛咖啡的马克杯,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人的脑袋里。
“你——”她不禁道,“你没搞错吧?大晚上喝咖啡?”
这人没事吧?
“嗯。”范铭礼转过身,去给她找放茶包的铁盒,“我习惯了。”
一是提神,二是喝的时间久了,对于睡眠的影响似乎已经微乎其微。
姜绮玉好奇道:“你每天都这样?还睡不睡觉了?”
趁她问问题的功夫,范铭礼已经找到了东西,稳稳地递到她手上。“热水泡开一包就行——不过这个问题与其问我,不如先问问你自己。明天是周一,你要上班。”
姜绮玉接过盒子,道了声谢,不过还是没忍住,悄悄撇了撇嘴。她讨厌上班——不如说是几乎所有人都会讨厌上班。
她的小动作当然没逃过范铭礼的眼睛。
“先前忘了说——我给你安排了司机。”他忽然道,“小王很称职。明天开始,他接送你上下班。”
“不要。”姜绮玉很快拒绝了,“你地库里的车这么多,最差的也是奔驰商务。如果让公司的人看见,我绝对要被问个半天。”
为了在公司里当一个普通职员,她的那辆车并不贵,在路上可以一抓一大把。外表普通得很,但内部配置全部都更换了。
范铭礼不为所动:“我知道你有车。小王对各个车型都很熟悉,他可以开你那辆。”
这下姜绮玉拒绝得更快了:“这更加不必了。你不懂,开车是很有乐趣的。”
“哦?”范铭礼笑道,“你所说的开车乐趣,该不会是指在上下班高峰期,在中环被堵成罐头里的沙丁鱼?”
姜绮玉的回答出乎意料:“我不喜欢堵车,但你难道不会觉得,当堵车放慢车辆的速度时,你更有机会去欣赏这座你从出生待到现在的城市?”
或许只有在被迫停滞的情况下,才会去注意街边的花、改头换面的建筑、路上行人牵着的狗其实是一条白色的阿拉斯加……如果在傍晚,还能看见一层层鱼鳞般金红的晚霞。要是下了雨,面前将黑未黑的天空好似楼道内随着脚步声的远近而明灭闪烁的灯,模糊的街景被雨水冲刷又重建,在某一瞬鸣笛的声音响起了,昏昏欲睡的夜色也和鸟儿一同被惊醒。
这或许是这座匆忙的城市中所有人都不自觉慢下来的时刻。
范铭礼沉默了一会儿。
“不觉得。”他皱了皱眉,“堵车会影响我的时间,改变我的计划。我宁愿坐直升飞机,一样可以欣赏风景。”
听他这么一提,姜绮玉才想起来,范家的屋顶是有私人飞机的停机坪的。
“你——算啦。”她叹了口气,“大晚上的,不打扰你工作了。我先走了。”
她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什么,有些僵硬地转过身来。
“那个……”她犹豫道,“晚安。”
毕竟对方给了自己助眠的茶包,还耽搁工作时间来同她聊天。
走廊是昏暗的,但书房是明亮的。范铭礼就在明与暗的交界处,倚在门旁。闻言,他先是愣住一瞬,而后微微笑了笑。
“祝姜小姐好梦。”他说。
姜绮玉回到自己房间,拿出一包茶包,泡了热水。等了三五分钟,便一饮而尽。
说来奇怪,明明才喝下去不久,但久违的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
也不知是因为聊天耗费了心神,还是这药的确有神奇的助眠功效。难不成还有范铭礼那句“祝你好梦”的功劳?
总之,她躺在床上,刚闭上眼睛,就无知无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