熠止容雨长 第18章 第 18 章

当阿宁一脸失望从藏经阁里走出来，巧翠只是觉得小姐有点怪，却又说不上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只是因为没有找到画像吗？

而阿宁呢？密室中整齐摆挂的十五幅画像，从出生到及笄之年，她看着画中那个同自己一样名字的少女从孩童到青春，轮廓逐渐成熟，体量渐渐增长……透过发黄的画纸，她仿佛能看到那个女孩子能站了，会走了，会背第一首唐诗，能诵一长段古文，学筝了，作诗了，有心事了，长大了……

这是个天大的笑话，还是个诡异的阴谋？

她有点懵，接着是自嘲般地不相信，可当她细细打量过那十五幅画像后，她动摇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家里仆从目光的躲闪，夫人隐晦甚至有些悲悯的眼光，长姐的不屑，兄长的疏远……这一切好像忽然解释了自己前后性格的转变，小姐生活的别扭。一个人，一场意外，或许会改变，但内在、品行、习惯，这些又怎会突然转变。

若宁是谁？自己又是谁？

现实是多么可笑，可悲？她什么都不知道。

这里像个巨大的囚笼，周身全是各怀鬼胎、虚伪乖张的野兽，谁都不能相信，谁都不易亲近。

她唯一肯定一点，那个女孩不是她，绝不是。

她强作镇定却又难掩悲伤的走出来，穿过池水、密竹、小径、假山……这一切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不知为何此刻竟如此刺眼，她几乎是逃出了藏经阁，一头扎进了闺阁，她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爹爹昨日才来看过自己，亲是真，情也是真，感情是不会骗人的。可是越想，她越乱，她忽然奋不顾身地起身，跑到梳妆台下翻出偷藏的好酒。自己狠狠灌上一瓶，她要忘记，她要沉醉，酒解千愁，醉了就没有烦恼了……

一桩茅草屋里，一个白发老头在喝酒，一边喝，一边骂：“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能把我忘了呢！我教给你的那些你都忘了吗！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到头来把自己是谁都忘了！”

女孩顺着谩骂声走入茅草屋，这个老头她看着好生眼熟，可在哪见过她却再记不清，看他年老体弱，孤苦一人，身边也没个人照料，女孩盛了一碗清水走上前去：“老人家，酒喝多了，伤身体，来喝点水。”刚说完这话，老人抬起混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女孩，下一秒一手将端来的茶水打翻在地：“呸，我骂的就是你，容鱼，你该醒醒了，别忘了自己是谁！”

……

阿宁沉睡的眼睛瞬时睁开，迎面而来的是巧翠略显慌张的面孔：“小姐，是不是做噩梦了。”

踉踉跄跄地起身，一身冷汗，酒醒了，人也醒了，可梦中人却久久没有离开。“容鱼”，阿宁在大脑里努力回想着，可关于这个名字的一切都只余空白，她有些懊恼，也有些烦躁，消失的记忆令她害怕，也同时令她向往。

“我没事，就是做了个梦。”

熟练的下床，床头还摆着刚才没喝完的美酒，她拉上巧翠到一旁，两人相对而坐。

“来，喝一杯。”

巧翠心里闪过一丝悲凉，她做下身来，举起酒杯：”小姐，心里难受可以给巧翠说，但咱先说好，这酒不能多喝。”

阿宁只当没有听到，杯起杯落，觥筹交错间她缓缓开口：”你是我爹派来监视我的吧。“

”小姐，没有。“巧翠好像没什么底气。

”我大病初愈，侯爷担心我很是正常，他是主，你是仆，他要你做事，你不能不做。“

”小姐，巧翠对你真的一片真心，侯爷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阿宁笑道，”我今天私自去藏经楼翻看书画，中午没喝刘大夫给我熬的汤药，还偷偷喝酒，侯爷知道了，明天该怎么罚我？”

”小姐，侯爷最心疼你，定不会重罚小姐。“

”侯爷是心疼我，可他的爱太深沉了。把我锁在这个宅子，时时刻刻在他的掌控之下，你说如果有一天我受不了，偷偷跑走了，他会怎么做？“

”那侯爷一定会发疯，小姐，你可不要有这种想法。“

”那你说要是我真的做了什么特别恶劣，特别不好的事情，侯爷会这么对我？”

“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不是安若宁，对吧。”几番问答间，阿宁忽然开口道，空气仿佛忽然停滞了，片刻的安宁后，巧翠忽然笑了：“小姐，您说什么呢，您就是安小姐。”

“别再骗我了，他们骗我，难道你也骗我！巧翠，我真的把你当作自己的亲姐妹，实话告诉你，我知道我不是安若宁，你就别再骗我了。”阿宁一字一顿，仔细而认真地说着，一滴饱满晶莹的泪珠从眼中划出，在脸上留下一条凄凉的轨迹。那滴泪划破时空，结结实实打在衣服上，瞬时开出一朵绚灿的泪花，那么耀眼，那么凄美，也照进了巧翠心里。

“今天，在藏经阁，我看到了安若宁的画像。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来了，想起了过往的一切，这一切都是个笑话……但你放心，在事情没搞清楚之前，我会依旧做好这个小姐，但我希望你对我说实话。”

“小姐”，巧翠满眼泪水，这些天的相处，她早把阿宁当成了真正的安小姐，有时连她自己都忘了，安若宁早就离开了。沉默良许，她颤抖着身体，紧紧闭上了双眼：“是，您说的是。”

说完这句话，她似乎耗费了全身的力气，双手紧紧抓住阿宁，如同抓住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只是小姐……小姐，侯爷是真的心疼你，在侯爷眼里，你就是真正的小姐……侯爷不能没有您，巧翠也不能没了小姐……小姐，巧翠求您，求您把以前都忘了吧，就在永安侯府里，就在这里一辈子……“

阿宁挤出一个微笑，她没有恢复记忆，只是想借此激出巧翠的答案，她以为她有勇气，只是真正面对答案时，她才发现自己仍是怯懦的。她伸手抹干眼泪：”给我讲讲她的故事吧。“

“小姐真的要听吗？”

“我想了解她。”

巧翠叹出一口气，脸上迷惘而又温柔：“小姐是侯爷最爱的女儿，从小就得侯爷与众不同的喜爱。她从小就机敏过人，三字经百家姓，唐诗宋词随手拈来，不光如此，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天生乖巧懂事，温柔含蓄。因为不是嫡出，生母早亡，小姐在府上其实不受优待，即使侯爷爱护，可也不能事事料定、事事照顾。反而正是因为侯爷的偏爱，在这偌大的侯府小姐更是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受重视、被人欺负，可小姐天生心善，受了委屈也从不肯告诉侯爷，她还总是宽慰我，没事，她不在意，这些轻视、流言蜚语不过是身外之物，只有自己过的好，才是真的好。她是这世间我见过的最温柔、最善解人意的人。我同她年纪相仿，自十岁起便和小姐长在一块，她待我极好，就把我当成姐姐，我也下定决心要守护她一辈子。我原以为有了侯爷的爱护，以后定会为小姐寻个好人家，等到嫁出去就有好日子过了，可没想到在小姐及笄之年，不知怎的，忽然染上一种恶疾，京城名医都诊治过，可都诊不出到底是什么病状，半年后，在一个雨夜，小姐去了，那天晚上，侯爷陪了她一宿，也是在那天夜里，我第一次听小姐在昏迷中呼唤娘亲，小姐这一辈子都没见过亲娘，甚至连母亲是谁都不知道，夫人对小姐很严厉，更是不准她提有关生母的一丝一毫，可那天晚上，小姐却在喊她的亲生母亲。小姐走了，侯爷接着倒下了，我从来没见过侯爷那般脆弱过，好像一夜之间，他的头发全白了，他哭着不让管家发葬，就那样抱着小姐，直到后来圣上破例受封小姐为“德全公主”，入葬祖坟，他才肯松手。小姐的棺冢就在祖坟里，侯爷几乎每日下朝便去，风雨无阻……后来，一天中午，侯爷忽然把我喊了去，说把小姐接回来了，要我好生照顾，他那么开心，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像是从前一样，叮嘱我这，叮嘱我那，他当时自己还带病在身，可他真的是以为小姐回来了。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后来我听府里的人说，侯爷半路遇到刺客，跌落山崖，头部受了伤，就有些糊涂了，所以才会把小姐认错。”

泪眼朦胧，阿宁再也抑制不住，她缓缓开口：“世事难料啊。若宁是个好女孩，侯爷也是个好父亲。没想到你与她的情谊竟这么深，我贸然冒充她，想必你很不好受吧。”

巧翠怅然般地笑了：“不瞒小姐，刚开始确实如此。可是后来和小姐慢慢相处，我发现小姐，你很善良、可爱、真诚，有了你，侯爷不再像以前满目愁容，因为你，咱们春翠园又重新焕发了生机。而且，小姐，你也是真的忘了，这不怪你，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巧翠，也把你当作成真正的安家小姐。”

说完这段话，巧翠心中郁结的石头终于落地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以及害怕，她曾失去了一个安若宁，她不想再失去她。

阿宁一把将巧翠紧紧抱住：“谢谢你，巧翠，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我们永远是姐妹。”

巧翠在阿宁怀里抽泣着：“小姐，忘记以前的一切吧，侯爷不能没有你，春翠园不能没有你。”

阿宁有些颤抖着点了点头，她强颜欢笑：“我知道，我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吗！”

…………

阿宁不经常来侯爷房里，一则侯爷太忙，怕扰乱他做事，二则侯爷特地吩咐不用她来请安问候，三则她不喜欢这里的仆从、摆设、气氛。

可这次她不请自来，她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侯爷，她想他。

还没进屋就听到书房传来一阵争吵声，是安荣的声音：“爹，你为什么要和表哥作对呢！我喜欢表哥，而且姨娘也答应我要给我主持婚事，到时候你是他的老丈人，就是皇亲国戚，为什么你就看不惯他呢！”

一旁深沉略带沙哑的男声正是出自侯爷：“安荣，你是我的女儿，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同意把你嫁给他！”

“爹，我从小就喜欢表哥，这是你知道的。而且女儿求您，不要和他作对。他是太子，未来的皇上，您是臣子，得罪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啪～”一声响亮的耳光：“反了你，自古女人不得干预内政。还有，我告诉你，你是我永安侯的女儿，婚姻大事我说了算，我是不可能把你嫁给太子，你最好死了这个心。现在回你屋去，没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屋子半步，好好想想你今天说的话！”

“爹！”里面是安荣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侯府嫡长女，自小娇生惯养，何曾受过如此委屈。

“你是我爹，我不得不听你的，爹，我不该顶撞您，这是我的错。可是爹，我在这也说了，除了表哥，我谁也不嫁！”说完，她抽搐着身体慢慢走出书房，背影萧瑟，往日的鲜艳再也无处可寻。

阿宁悄悄隐了身子，藏于走廊之后，突如其来的争吵使她还没反应过来就悄然结束，进也迟，退也迟，只能先作藏匿，免得又引起一场争端。

待安荣走远了，阿宁不再躲闪，大方走进书房：“爹爹。”

“你怎么来了。”永安侯有些意外，刚才的争吵正使他眉目紧皱。

“刚才来的不及时，正巧听到你与长姐争吵，这是我的不是，父亲想要怪罪便怪吧，只是别气坏了身子。”

“唉。”永安侯叹口气，“你听到就听到吧，都是一家人，没什么见不得的，不怪你。怎么有什么事来找我，是不是闯祸了？”

阿宁乖巧地摇了摇头：“没有，就是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