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公平。
罗贝锦想,这个世界本就不公平,命运给了他们当头一棒,一下接着一下,却又要让他们感激命运馈赠下来的成长。
她从来不是一个顺风顺水过活的人,蒋迎杭更是这样。
蒋迎杭也埋怨过,他不是圣人,更做不到释然,他那时候也只是才成年,骨头细瘦到挑不起一份生命的代价。
但是他看了四年金央湖的日出,在错横的木桥上听了四年旁人打电话的抱怨和难处,看多了想跳河最后又放弃的人,困难降临在每一个人身上,小到成绩,大到生命。
在他遇见罗贝锦的那一刻,他彻底断开了这辈子的遗憾。他有机会,能跟别人讲话,能被人看见,有地方可以住,有梦想可以碰。
如今母亲也有了新的生活,他再满意不过了。
他告诉罗贝锦:“你可以因为别人的不幸而落泪,感到心疼,但是你不能插手别人的不幸。”不然这种不幸就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罗贝锦知道他什么意思,她只是揪着蒋迎杭的袖子掉泪花,砸在身上化成一朵朵湿渍,她最不该说蒋迎杭不勇敢,他明明最勇敢。
蒋迎杭擦她脸上的眼泪,去洗手间水湿了毛巾,扣在她脸上一下一下地擦:“我就知道你要哭,之前哪敢跟你说。”
他这一个多月见罗贝锦哭过好多次,总是有他的关系,蒋迎杭每次见她哭,心脏就跟着一块儿拧,左边拧完右边拧,又怕又心疼。
“睡觉好不好。”蒋迎杭问。
“好。”
罗贝锦一个晚上没怎么睡好,也有被周凭云这事吓着了的缘故,她在黑夜中会忽然地睁开眼睛,抬一下脑袋,睡眠很浅,被一堆杂梦扰起来。
蒋迎杭早就习惯了时刻靠在她身旁守着,往往是坐着看她,隔着最让人放心的距离。
蒋迎杭发现上天创造出女性来是最伟大的决定,她们生来就要比男性更容易共情,也更愿意伸手自己那双援手,即便是在自己手心也被创伤摩了一层又一层茧的情况下。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还不厌烦地拍打着罗贝锦后背,眉心微皱着,嘴边的话又很轻:“乖乖,睡觉了。”
罗贝锦裹着厚被,手心绞着一方角,迷迷糊糊“嗯”一声,再次入睡,呼吸却不规律。蒋迎杭手下动作更轻,跟着她呼吸迎合。
这样轻的动作,让罗贝锦一闭眼就想到她才几岁的时候,中午的午睡时间,她躺在爸爸妈妈中间,那时候爸爸还爱着妈妈。
窗外是晾晒干净的衣服和床单,屋内是他们和睦的一家人,清爽的洗衣粉味钻进罗贝锦的鼻子,让她的肺部一块儿睡了个甜觉,纪燕佳拍着她后背:“我们贝锦要好好睡。”
她父亲往往会侧过身,给她盖上被子,跟着妈妈说:“我们贝锦要好好睡。”
那时候的情绪很简单,愉快就像雨后出太阳一样必然。
她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了,现在也睡不着,小时候那些祝福语都没有实现,连水花都没有打出来荡漾的一层。
早晨罗贝锦实在睡不着了,蒋迎杭看她一直睁着眼发呆,从衣柜给她拿出件外套:“今天凉,下楼来吃饭吧。”
罗贝锦把外套穿上,趿上拖鞋下楼吃饭,蒋迎杭给她剥了个鸡蛋,时间太急,蛋黄还流着黄糖,罗贝锦不爱吃这种,没必要浪费,绷着脸要往下咽。
蒋迎杭一把接过去了,两三口吃完,又喝了口米粥:“下次不吃直接给我就行。”
她推开大门的时候,周凭云似乎也刚到,罗贝锦紧张地看着她:“处理完了?”
周凭云哭肿了眼,侧头低声“嗯”了一声:“处理完了。”
罗贝锦欲言又止,想了会儿,无意说:“我要去上班,你以后晚上住在我家吧,住到开学。”
她不提晚上的事情,周凭云不说,她更不可能提起。
周凭云挤出一个笑,在她浮肿的脸上像飘摇的气泡,但是那气泡又很真实,她想通了,罗贝锦知道了。
“那我交你一个月房租。”周凭云说。
罗贝锦:“等以后再交吧,咱们俩可以打欠条。”
周凭云笑声从腔内传出来,断断续续,她像是被压弯了腰,又挺起来:“不住你家,我住小姨家,她虽然有时候说话难听,但就是直,其实对我挺好的。”
罗贝锦也跟着她笑。
好像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周凭云想,世界上多多少少还有个朋友。
*
今天店里客人比较多,罗贝锦忙得站不住脚,大朋不知道从哪里捡来几支花,没人可送,就给了罗贝锦。
罗贝锦掐着花枝,一点一点嗅着香:“那就摆店里吧,给我也是拿回家摆着。”
刘大朋找了个称重烧杯,插花用。
几天没见阿赖,他过来找路盛补纹身,路盛有点儿感冒,踩机脚的腿有时候还逗两下,阿赖花臂挺复杂,没一个上午折腾不完,后来店里又来了个小姑娘,个子小小的,文文静静,进来就要在脖子上纹个三个字母缩写。
罗贝锦拿了字体图册给她看:“妹妹念高几啊?”
女孩满不在意撇嘴:“高二了。”
小姑娘可能还未成年,她好心劝两句:“这刺青以后可是要付出代价的,要是你看腻了,洗这玩意又疼,还洗不干净。”
“以后有的工作还不能要身上带刺青,你看我在这儿工作这么久了,连刺针都没碰过。”
女孩低着头,在高椅上翘脚:“我纹喜欢的人,不后悔。”
罗贝锦小声说:“你在皮肤上刺这么多针他就更喜欢你一点儿?他要是你喜欢的人,还不如把他的名字写在日记本上靠谱。”
女孩本来坚定要纹身的那颗心隐约动摇,手指紧紧扣着凳沿,眼睛忽闪忽闪藏着心事。
刘大朋正给烧杯添上了水,把花抽出来一支,走过去,递到女孩跟前:“送你了,回家吧,做事要多考虑后果嘛,给自己半小时想想,对自己负责任。”
女孩不敢接,犹犹豫豫看了眼刘大朋,罗贝锦接过去,又递给女孩:“一支花换一道刺青,咱们都对自己负责。”
女孩拿过花,从高凳上蹦下来,嗫嚅道了谢谢,摸着花瓣拖着尾枝,忧郁地离开店内,罗贝锦瞧她走到半路,把花举起来看了看,一蹦一跳出了她的视线。
刘大朋叹口气:“良心生意。”
罗贝锦笑着说:“确实。”
路盛和阿赖正好从内室出来,阿赖就提议说:“一起吃个饭吧,我请客。”这次吃饭还请了郑圆馨和郑子睿,几个人定了个包厢。
大家唠唠嗑,吃着饭,时而打趣两句郑子睿成绩,这小孩在补习班老师那里不老实,说还不如贝锦姐教得好,罗贝锦就说:“你不是有我微信吗,不会的题发给我,我晚上专门留出时间给你补课。”
这可不是郑子睿想要的结果,结结巴巴:“算了吧。”
阿赖笑他:“滑头!”
饭吃得差不多,阿赖忽然说:“贝锦,吃完饭你跟我一块儿跟姥姥上柱香吧。”
罗贝锦立刻答应了。
又谈到董瀚博最近在菜市场历练的怎么样,郑圆馨撇嘴:“差远了,让他继续干着吧,鱼学不会怎么砍,我不会在他爸妈面前说他一句好话。”
“是学好了点儿,但那孩子心性不好磨,让他多吃吃亏,长长记性。”
路盛点头:“没错,要是菜市场这活还不够他磨的,下次我给他找个出海捕鱼的活。”
郑子睿说:“他那身子骨,喂鱼都嫌弃塞牙缝。”
刘大朋大声说:“你小子,会说话!喂鱼得你这样的,膘肥体宽,筋道。”
郑子睿大声说:“我这种的,鱼吃着不好吃,就把我吐出来了!存活概率比你高多了!”
罗贝锦下午跟阿赖上完香,跟他单独待了会儿,谈了会儿话,阿赖跟她说:“生和死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生的那个人怎么活,我现在啥也没有了,我更得活得好了,把这辈子遗憾的,没去过的地方,都补上。”
“再过两年就不干了,世界各地走一走看一看,不枉做遭人。”
他现在倒是看得挺开。
每个人都朝着自己的人生轨迹慢慢走,也许路上会有错乱分岔口,最后其实都通向了末端。
晚上下了班,罗贝锦突然接到了纪燕佳的电话。
纪燕佳在电话里说自己马上就到洲林火车站,跟她一起住到开学,问罗贝锦要不要让她捎什么东西,有什么缺的,纪燕佳去趟超市给她买回来。
还跟小时候似的,出门一趟或者回来一趟都要给她带点儿东西。
罗贝锦激动地买了很多菜和肉,给家里客机打了个电话,告诉蒋迎杭,蒋迎杭立马洗手做羹汤,一只鬼比一个人还紧张,让罗贝锦赶紧报菜名,他负责做晚饭。
罗贝锦阴阳怪气:“我妈又看不见你,你表现了也没用!”
蒋迎杭咬牙切齿:“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