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01314.
一个天文数字。
豆沙色的唇膏笔,写在对方浸满汗意的手心,即便色泽晕开,依然显得醒目扎眼。
“莉莉安,你玩我?”
经理的脸在看见那串数字的瞬间涨成羞愤的猪肝色,手心向内,在吧台上狠狠揩了数下。
这当然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她脸上笑意不变,只耸了耸肩膀,起身拎包,“买不起就……”
“——我买你咯。”
突然起来的横插一嘴,却叫她脚步一顿。
“……?”
扭过头去,视线越过经理那张登时冷汗直冒、涨红的肥猪脸,很快看清说话的人。
一个打着哈欠,漫不经心越过舞池,正向自己走来的男人。
两眼相对,他冲她意味不明地一笑。
模样自是毫无疑问的出挑俊美。
然而这种俊美,却并非五官全挑不出错的完美——相反,他有一双太招桃花的眼睛,能想象到笑时的漫不经心;薄如出鞘刀刃的嘴唇,寡情薄义四个大字,几乎毫不遮掩地全写在脸上,微笑时尤其如此。强过平均水准一截的身高,更尤其显出些迫人的威压。即便身材削瘦,那种居高临下的观感依然不减,随便抛到哪个人群中,都几乎是鹤立鸡群般的存在。
陈昭的眼神掠过对方浅灰色长款的Burberry男士风衣,底下是刀削过一样笔直的筷子腿,往下,一双伯尔鲁帝新款的牛津鞋——
好了。
她可以确定,现在的自己应该没什么机会和这类精英男来一段缠绵悱恻的浪漫经历。只能笑笑,为了掩饰紧张,低头抿了一口威士忌。
男人停在她面前。
未及说话,不远处的包厢忽却敞开一缝门,里头探出一张醉醺醺的脸。扯着嗓子冲这头大喊:“宋少,——早去早回,不能才喝了几杯就走人啊!”
里头一阵哄笑声,而眼前被称为宋少的男人只随意摆了摆右手,头也不回。
倒是兴致盎然地微弯下腰,几乎以鼻尖抵鼻尖的距离打量着她,玩味的视线肆无忌惮,扫过她那白的像鬼的面皮和殷红的嘴唇。
“……先生,我们经理似乎很怕你。”
见状不妙,陈昭瞄了一眼他身后冷汗直冒的胖子,试图转开话题。
男人却并不接她的话。
只笑着自胸前口袋掏出一张卡,紧贴着她的脸,不紧不慢地扇了一下。
卡和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啪”的一声响。
犹如当面扇了她一个耳光。
“只要钱的话,不如做我女朋友。”
而他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脸。
顿了顿,又淡淡问道:“小姐,还是你在装听不懂国语?”
*
片刻过后。
宋致宁前脚刚回到包间,大喇喇坐回沙发中心。
里头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却不待片刻停息、愈发鼓噪,几个爱看热闹的浪荡子一起回过头来,见他两手空空,瞬间大笑不止。
“宋少,衰咗?唔系啩你,连个大陆妹也都搞唔掂?(宋少,栽了?不是吧你,连个大陆妹也搞不定?)”
“别火上浇油。”
他闻言,作势无奈地摊平手。
“本来也只是嫌外头起哄太吵,去逗逗罢了——长着那么张脸,画得像个鬼,真是扫兴。好不容易请到钟少这样的贵客,外面竟然因为这种货色吵个不停。”
“……”
他话音刚落。
似乎想起方才情景,忍不住面露嫌弃,眉头微蹙。一群纨绔子弟见状,对视一眼,又赶忙一个接一个开腔、接棒打起圆场。
“算了算了,好不容易聚聚,别闹得不愉快!宋少,来,我请客,再开两瓶好酒。”
“正好,这瓶酒就留给你洗手——洗洗晦气。”
“要我说就别想那女的了!放眼看,如今满大街都是靓女啦——”
光怪陆离间。
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堆笑的面孔不断迎到宋致宁面前。
仿佛算准了他的脾气是最爱人家讨好,特别是这种本身身价就不低的人对着他低身下气。气氛稍一融洽,他倒也懒得再摆架子。
朗声一笑,顺着台阶便下了。
不料瓶塞刚开,洋酒刚沾上手,席间,一身灰蓝色西服的高个儿青年忽却放下酒杯起身,打断了他好不容易接续的兴致。
青年推了推金边眼镜,向宋致宁微微颔首。
“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你们玩。”
周遭静了静。
末了,几乎是目送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包间,不忘有礼貌地带上了门。
只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公子哥风中凌乱。
“我靠,这个钟绍齐……”同为大陆出身,很快有人愤愤不平、开口帮宋致宁讲话,“知道宋少你这次过来,是专门到香港给你家的恒成地产拉线,居然一点面子也不给?”
“就这么走了……懂不懂什么叫尊重?还以为现在是几十年前?”
话刚落地。
身旁不甘示弱的香港公子哥儿却亦跟着啐了一口,“你懂个屁!钟家世袭勋爵,一贯自认高人一等,能来已经给足面子!放尊重点,呢度系香港,讲钟绍齐嘅坏话,因住俾人抛尸铜锣湾咯,傻仔!(这里是香港,讲钟绍齐的坏话,小心被人抛尸铜锣湾咯!傻子!)”
话里话外的不屑,虽是替人出头,有夸大之嫌,依旧听得旁人两颊烧红。
簇拥在宋致宁身边的几个青年对视一眼,当下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
如此一来,或尴尬或无言,原本热闹无匹的包厢内,倒真的死寂一片。
最后。
仍只有靠宋致宁重新揽过话头,若无其事地摆一摆手,“行了,大不了等咯,大家接着玩。”
他嘴边的笑容愈烈,仿佛一点不受主客离席的影响。
几杯酒下肚,众人皆是喝得东倒西歪,却也只他不动声色、复又视线冰冷地瞥了眼门外,望向钟绍齐起身离开的方向。
“但你们猜。”
他慢慢悠悠,笑容满面地念叨了句:“咱们这大主顾、贵客里的贵客,这会儿甩脸走人,是为什么大事?……我实在好奇得很啊。”
=
十二月的香港,夜里冷风直往领口钻。
缩紧脖子穿过马路,陈昭在酒吧对面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下了最后一份便当。
刚才为了摆脱那个脑子烧坏了的公子哥,她连落在后台的外套都没拿,就匆匆离开。
以至于出门时,身上不过一件黑色吊带背心配一条包臀牛仔短裙,冻得全身直打颤。
好在,开着空调的便利店是她24小时的港湾。
一边扒拉着便当,一边听着店里循环放近来入围劲歌金曲的新歌来练广东话——在很长一段时间,对于她而言,曾算是难得的平静闲暇。
在香港的最后一晚,亦没有什么例外。
便利店的店员撑着下巴昏昏欲睡,她坐在狭窄的长凳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便当里大小不一的牛腩。
玻璃隔开店门内外,从她所在的位置,抬头一看,视线正对着街对面的“Muse”酒吧。
有人出了酒吧就在街边干呕,有不谙世事的女孩被人搭讪、羞红着脸美目流转。
争吵,恋爱分手,撕扯,最终沉寂。
这就是香港夜生活里的常态。
也是许多人虚度年华而乐在其中的生存方式。
至于马上要离开这种人生的陈昭——当然,她无意停留,只是打算等那个扎眼的宋三少走了以后,再回去把自己的外套拿回来。
哪怕实在要蹲守一晚上也没办法。
毕竟那件Diesel的外套花了她五千多港币,是她唯一一件狠下心来买的名牌货。
她还准备穿回家去过年,免得被人识破自己混得不好,又要多花口舌粉饰太平。
时钟渐渐走向凌晨两点四十七分。
后来陈昭想,如果她知道五分钟后从酒吧里出来的会是钟绍齐,别说五千,就是五万港币的外套,她也绝对会头也不回地丢了就走。
但人毕竟是人,哪里有预料悲惨命运的本领。
她就那样毫无防备地看着钟绍齐从自己视野的角落里出现。
从头到脚一丝不苟的灰蓝色西装,皮鞋锃亮。他只是随便在街边一站,仿佛随时能拍上一封香港大街小巷都能看到的金融杂志扉页。即便置身于那些来来往往出入酒吧、神志不清的男男女女中间,依旧仿佛人为地隔离开两个世界。
站五分钟,他推了七次眼镜,略略蹙眉,显然并不习惯周遭那种迷乱嘈杂的氛围。
而后,伴随着他看向街对面的冷清目光,陈昭蓦地手忙脚乱,险些从高脚凳上跌了个四脚朝天。
好不容易恢复平衡,又慌不择路地跳下长凳,矮身蹲到冰柜一旁。
抱着头,弓着腰,一副打死不愿意挪窝的窝囊相。
就连柜台边那个小鸡啄米的店员,也被她那一顿动静吵得瞌睡虫醒,探头一看,“小姐,你这是在干嘛?”
“怎么蹲在雪柜边上,那边……”
突然地,又断了下文。
便利店门被人推开。
风声和着脚步声。
于是短暂的停顿过后,店员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啊,先生欢迎光临,请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