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连星夜顶着窗外某位莫名其妙的同学火烧般的视线,踩在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哆哆嗦嗦地画下了最后一个句号。
勉强算是写完了。
连星夜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收了自己的笔袋和草稿纸,然后像融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样,伴随喧哗的人流无声无息地流出教室。
楼照林被人流挤到墙边,路过的同学好奇地打量他,还在议论他在考场的“壮举”,楼照林也不在意,看到连星夜出来,连忙像小尾巴一样跟了上去,一路跟着他往教室的方向走。
途中,吴向晓从隔壁考场跑出来,揽住了楼照林的肩膀,脑袋凑过来:“快快,学神救我,文言文的第一道选择题到底选哪个?”
“不知道。”楼照林推开碍事的脑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连星夜。
“你别敷衍我啊,这不才刚考完,怎么可能不知道?”
楼照林心想他刚从一年后穿过来,低头一看卷子已经写完了,都是上辈子的他做的,他题目都没过眼就去盯连星夜了,怎么可能知道。
吴向晓缠了半天没见楼照林有反应,忍不住顺着楼照林的视线望去:“你看什么呢?”
“看你嫂子。”
“我嫂——”吴向晓被自己口水呛到,“咳咳咳,什么鬼?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人了?我怎么不知道?”
楼照林眉头一竖:“怎么说话呢?什么叫我喜欢上人了,我以前喜欢过鬼吗?”
吴向晓张牙舞爪:“不是,你不是发誓要跟物理过一辈子吗?怎么突然变性了?”
“你妈的,”楼照林差点咬到舌头,“活该你语文考不好,那叫改性,傻逼。”
吴向晓整个人都赖在楼照林身上了,好兄弟难得开窍,他好奇死了:“你到底在看谁啊?前面有谁在啊?”
……
连星夜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他头痛欲裂,心脏一阵阵地悸动,根本无暇顾及四周。
属于考场的紧张氛围伴随下课铃声的余音缓缓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到来的孤寂和难过。
后背完全汗湿了,脸却烫度惊人,手还是止不住地颤抖,连星夜只好将手插进口袋,这是他的自我保护机制,但班上有一部分男同学似乎看不惯他这样,觉得他装逼。
连星夜对此无力解释,是物理上的无力。
他已经没有力气很久了,他的两条腿像湿润的面条一样柔软无力,每一步都好像在飘,好像他早就不是人了,而是一个幽灵,就连眼神都是飘忽没有焦距的,仔细去看,还能发现他漆黑的瞳仁在纤长的睫毛下惊恐地轻颤,好像身边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扰到他。
身边的每一个同学都跟他近在咫尺,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擦着他的手臂而过,他不确定身边的同学能不能发现他的异常,他们那样亲密地挤在一起,这让连星夜充满安全感,好像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但同时又让他充满恐惧,他感觉自己好像一个伪装在正常人中的怪物,随时都可能被扒下人皮,将丑恶的一面暴露在阳光下。
……
吴向晓翘着脑袋张望,嘶了一声:“那什么连星夜,怎么大夏天的还穿着长袖呢,该不会是怕晒黑吧?怎么娘们儿唧唧的,别说,穿长袖还挺好藏小抄的……嗷!”
楼照林突然一拳砸在了吴向晓的腹部。
吴向晓捂着肚子龇牙咧嘴:“靠!楼照林你神经病啊!突然打我干什么?”
楼照林冷漠道:“几把长嘴上了?怎么一股爹味儿呢?”
“?”吴向晓说,“你突然发什么神经?我说你什么了?”
楼照林眼见连星夜进了教室,不想搭理这个傻逼,跟着回了座位。
吴向晓坐在楼照林前桌,扭着头,倒是还想说什么,但一看楼照林不甚美好的脸色,也不想自找没趣,撇撇嘴,嘀咕“有毛病”,抓起饭卡出去吃饭了。
……
连星夜在属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种全新的安全感包裹了他,他长长地舒出一口气,凭着本能拿出数学纠错本,开始复习下午的数学。
他的神经每时每刻都处于紧绷状态,脑神经像快要断的琴弦一样反复拉锯,颤颤巍巍,好像下一秒就会咔嚓断掉,但仍绷着,因为他还有没有做完的事,他还有作业,还要复习,还有太多任务没有完成。
他没有时间休息,就算累得想吐,眼珠子疼的快炸了,他也不允许自己休息,即使大脑偶尔放空一秒都会让他产生几近病态的愧疚感。愧疚多了,责备自己就成了一种本能,考试没考好,怪自己,今天的精神状态不好,怪自己,作业本写错了一个字,怪自己,到最后,连不小心掉到桌上一粒米,他都恨不得拿刀捅死自己。
连星夜沉浸在艰难汲取知识的痛苦中,他丝毫没有察觉,有个人从考场开始就一直在观察他。
楼照林觉得很荒谬,他上辈子暗恋了连星夜三年,在无数个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光里,他的眼睛就已经牢牢地属于连星夜,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发现,他喜欢的人与其他人有多么的不同。
套在身上从不脱下来的长袖校服,隽永恒静的沉默和眼底长久不散的黑眼圈,永远带着红晕的眼尾和鼻头,每时每刻都在震颤的瞳仁和身体。
这么多细节,他怎么能忽略成这样?他果然是一个大傻逼。
“连星夜,出来吃饭。”徐启芳在窗外朝连星夜招了招手。
连星夜放下笔,走了出去,在阳台的栏杆上接过徐启芳的饭。
徐启芳询问道:“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感觉怎么样?难不难?”
“还好。”
“开学第一场统考肯定都比较难,不要因为刚开学就掉以轻心,早上刚考了语文吧,作文的题目是什么?”
“历久弥新。”
“不错,很适合写议论文,回去之后我给你找点这方面的资料,复盘一下自己的作文,下午的数学考试好好复习,继续努力。”
“嗯。”
连星夜像一个人工智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徐启芳的每一个问题。
徐启芳是二中的老师,她秉持着学校食堂的东西肯定没有自家做的营养卫生的准则,即使当老师已经很辛苦了,她每天也会在教职工宿舍的食堂做好午饭和晚饭再送过来。
连星夜不想她这样,太累了,学校食堂没她说的那样不好,而且这样会显得他很娇气,每次班上的同学看到他妈妈辛辛苦苦带着保温桶过来找他时的眼神,都让连星夜感到无地自容。
他劝不了他妈妈,只能趁着同学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
他极度恐惧于碰到同班同学,每次吃饭都吃得胆战心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逐渐尝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味同嚼蜡的感觉很难受,连星夜硬逼着自己吃了一半,有点受不了了,轻声说:“妈妈,我吃不了了。”
徐启芳不满意:“这才吃了几口就吃不了?这么大人了还挑食?”
连星夜忍着喉咙里的恶心说:“不是挑食,就是不想吃了。”
“还有这么多没吃完就不想吃了?小的时候我是怎么教育你的?是不是让你珍惜粮食?战乱地区的孩子甚至吃不上饭,你却因为不想吃就要践踏妈妈的一番心意,你知不知道妈妈每天给你辛辛苦苦做饭有多么辛苦?有没有良心?”
连星夜太阳穴又开始突突直跳了,胃里也有些不舒服,他很想说“我不是都说了让你别送饭了吗?是你自己非要做的”,但他不想在学校跟妈妈吵架,最后只说:“对不起,我吃。”
徐启芳皱眉看着连星夜低垂的眼,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旁边忽然凑过来一个高挑的身影。
“阿姨,您是连星夜的妈妈吧?对连星夜也太好了吧,还特意给他送饭过来!”楼照林十分自来熟地打招呼。
徐启芳调整了表情:“是啊,我是连星夜的妈妈,特意在家里给他做好带来的,就是为了让他每天能吃好喝好,健健康康。”
然后她对连星夜说:“你看你,连你同学都知道你妈妈的好意,你这个白眼狼还不领情。”
连星夜听得不太舒服,喉咙一阵翻涌。
楼照林深吸一口气,克制自己骂人的冲动,咬着后槽牙,笑道:“阿姨,我看您做的饭好像很好吃的样子,我还没吃晚饭呢,能不能尝一下您的手艺啊?”
徐启芳愣了一下:“这……我这也没有多余的碗筷,而且星夜都吃了一半了。”
“没关系,都是同学,不讲究,”楼照林看向连星夜,“星夜,给我吃一口好不好?我要馋死了。”
说完,也没给连星夜回应的机会,一把夺过连星夜手里的碗筷,往自己嘴里扒了一大口。
他就没打算再给连星夜留,于是在放下碗筷的时候,碗里已经空了。
连星夜:“……”
徐启芳:“……”
徐启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表情很是空白了一会儿。
楼照林表现得很惭愧:“不好意思,阿姨做的饭太好吃了,我一个没忍住,就吃完了。”
徐启芳整理了一下语气:“没关系,同学你既然喜欢,以后有机会来家里吃啊。”
“好啊,有机会一定。”楼照林随口答应。
“对了,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啊?和星夜关系是不是关系很好啊?”徐启芳从来没有听连星夜在家里谈到自己和谁玩得好,生怕自己的儿子被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带偏了。
楼照林适时表现出一丝不好意思:“我叫楼照林,不知道星夜有没有向阿姨您提起过我。”
徐启芳心情顿时更复杂了,这孩子,在他们家里的身份可是他们儿子最大的敌人,没想到居然在学校和星夜关系这么好。
“星夜是我们的年级第一,是我一直以来的学习榜样,更是我们全班同学的榜样,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像星夜这么优秀的人,现在看到阿姨您本人,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难怪星夜在学校这么厉害,原来都是阿姨您教得好。”
徐启芳嘴角止不住上翘:“星夜哪有你说得那么好啊,这么大人了,刚还挑食呢,一天到晚就知道读个死书,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真该跟楼同学你好好学学。”
做父母的没有不喜欢听别人夸自己孩子的,徐启芳被夸得高兴,也就不计较连星夜没把饭吃完的事了,但中国的家长却又普遍吝啬于在他人面前夸奖自己的孩子,反而十分热衷于用贬低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谦虚,甚至兴致勃勃地讲孩子的坏话,即使当着孩子本人的面。
楼照林抿唇,看了一眼从他出现就一句不言的连星夜一眼,声音冷淡了一分:“阿姨,我们下午还有考试,该回去复习了。”
“好好,阿姨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在学校也多互帮互助,共同进步。”
“嗯,我们会的,阿姨再见。”
徐启芳走了,连星夜忽然推开楼照林,跌跌撞撞地跑到男厕所,揪着胸前的校服吐了出来。
楼照林追了上来,扶着连星夜的后背,轻轻抚摸,急切问道:“这是怎么了?怎么就突然吐了呢?感觉还好吗?”
连星夜吃得不多,这会儿吐了个干净,眼泪和口水一起控制不住地流出来,一边用手推开楼照林,一边强忍不适地摇头,狼狈至极。
掌心下的脊背单薄而削瘦,随着痛苦的呕吐上下起伏,像一片摇摇欲坠的震颤的山脊。
楼照林见他吐得差不多了,连忙递过去两张卫生纸。
连星夜漱了口,把卫生纸接过来,一张擦了湿润的嘴,一张擦了眼泪。
他的脸蛋泛着绯红,眼尾也红,嘴唇被揉搓出艳丽的色彩,整张脸都湿漉漉的,浓黑的睫毛挂着水,朝楼照林瞥来一眼,带着脆弱的余韵。
楼照林脑袋轰隆一下,有短暂的空白。
两辈子,这是连星夜第一次将目光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楼照林身上。
连星夜说:“谢谢。”
嗓音有些滞涩,好像长久不曾与人交流。
楼照林口舌干渴,伸手道:“没事,我扶你回教室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谢你。”连星夜下意识抬手阻挡。
楼照林余光扫过连星夜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看向他的手指:“你的手……”
连星夜浑身一颤,猛地抽回手腕,呼吸急促地说:“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回教室了。”
“你别走!”楼照林抓着连星夜腰间空荡荡的校服,一把将人拽了回来。
他没料到连星夜身子已经轻盈成这样,好像一片羽毛,轻飘飘被他带到怀里,然后顺势抵在了水池前。
庆幸现在同学都去吃饭了,厕所没什么人,不至于让他俩的八卦迅速传遍全校。
“楼照林!你发什么疯!”连星夜从未与人这么亲密地接触过,连他爸妈都没有,他一下子应激了,浑身剧烈颤抖起来,眼神很慌,乱得像打结的线,瞳仁震颤的幅度比以往任何一次痛苦时都要剧烈,眼里熟门熟路地蒙上水雾,速度是那样快,他哑声说,“放开我!”
“对不起,但我不放,”楼照林紧张的呼吸喷薄在连星夜的耳根后面,坚持道,“除非你让我看看你的手。”
“手”这个字简直就是连星夜的逆鳞,话音落下,就像往连星夜的心脏里投了一颗小型地雷一样轰隆炸响,疼得近乎痉挛。
连星夜的眼泪簌簌落下,完全不受控,牙齿哆嗦的声音仿佛此时的温度瞬间坠入寒冬腊月。
他的手腕,那些丑陋扭曲的虫一样爬满手腕的恶心伤痕,每一道都是他不正常的证明,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是他绝对不能给任何人看的**,连他爸妈都不可以。
不可以……
连星夜一抽抽地哭起来,他没有力气挣扎,只能哀求:“放开我,求你了。”
楼照林完全傻眼了,他没想到连星夜的反应会这么大,顿时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样手足无措,第一次动手动脚不成功,还反而把老婆搞哭了也是够行的。
但事已至此……
楼照林咬牙抓起连星夜的手。
连星夜的手很苍白,和他身上的皮肤一样,像是从来没见过光,手指纤细柔软,只是被楼照林抓了两下,就已经泛起红,任何细微的伤痕都十分瞩目,更别说连星夜的每个手指骨关节几乎都没有一块好肉,全是白色的结节。
好像一块肉被反复啃咬、痊愈,再撕扯开,再痊愈,直到好好的皮肉被咬成里烂肉,上面的皮肤经过无数次的愈合,凝聚成了斑驳的色块。
尤其是食指关节,烂得最严重,此时正露着一点雪白的骨头,周围的皮肉满是新鲜的咬痕。
没别的解释,就是连星夜自己啃的。
楼照林忽然想起上辈子,每次换座位,他都会特意换到连星夜的斜角,一个最方便偷看对方的位置。
他悉知连星夜的一切小动作,每次遇到难题的时候,连星夜都喜欢啃自己的手指。
当时他是怎么想的?
哦,当时他想,好可爱啊,居然喜欢啃自己的手,和刚长牙的小朋友一样。
他不知道,当时自己嘴中的可爱,实际上沾满了浓烈的血腥。
小朋友可不会生生把自己的皮肤咬烂。
他喜欢的人在他的注视下融化了,血肉缓慢地溃烂,骨架一节节地坍塌,他却只顾着觊觎他表面剩下的一层美丽的皮囊。
楼照林,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楼照林眼眶缓缓红了,悲愤地看着他:“你怎么下嘴这么狠啊?不疼吗?”
连星夜愣了愣,盯着自己的手指有些恍惚,原来是要看这个……
“没那么严重,”连星夜手指缩起来,撇过脑袋说,内心悄然松了一口气,语气也没有刚才那么急了,“你放开我吧。”
只是在常人可见的地方,就伤可见骨,那被长袖牢牢包裹的身体下面又该隐藏着多少伤。
楼照林不忍去想,只是想一下他就感觉自己的心快碎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连星夜的手指关节。
连星夜感觉触感冰冰凉凉,有点痒,忍不住缩了缩手指。
下一秒,一个更加温热柔软的东西落到了他的指节上。
连星夜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愣愣望着垂眸吻在自己手指上的少年。
湿热的呼吸想急促的鼓点一样撒落在连星夜敏感的指尖,连星夜手指剧烈颤抖起来,他干巴地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几番深呼吸,最后用尽全力,满脸通红地将楼照林的脸推开了,甚至发出一道不小的“啪”声。
“你有病啊!”连星夜暴躁地怒骂道,红着眼睛逃出了厕所。
楼照林脸上残留着连星夜手指柔软的触感,他又站着缓了许久,直到厕所渐渐进了人,对他投来奇怪的目光,楼照林这才僵硬地走到水池边洗了一把脸。
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红彤彤的眼睛,他又仰头,用力吸了吸鼻子,没忍住,还是悄悄抹了一把眼泪。
他恶狠狠地想,连星夜,你就跑吧,我迟早把你全身的伤都吻一遍,让你以后只要再想伤害自己,就羞耻得拿不起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