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对连星夜来说总是很难熬,窗外的路灯很早就坏了,屋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以前是不怕黑的,有天突然就开始害怕了,他甚至害怕得不敢闭眼,睁大眼睛惊恐地盯着天花板,眼睛都不敢眨,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但他根本看不见天花板,入眼的只有黑。
无止境的黑将他牢牢地吸在床上无法动弹,黑色距离他太近了,好像黏在了他的眼珠上,化成了一种液体一样在空气里流动的粘稠冰冷的不明物质,渗进他的眼珠里,流进他的鼻腔,堵塞住他的呼吸,腐蚀掉他的内脏。
每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他都会化身审判官,白天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重现,他用上帝视角审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说过的每一句话,然后开始反反复复地后悔和自责,他的某句话说错了,某个行为不太好,他又给别人添麻烦了,影响了别人的心情,之后说不定还会跟其他人说他的闲话,他一想到别人在脑子里怎么想他,他浑身的每一寸皮肤都难受,好像爬满了小虫子一样痒,让他想放声大叫,扇自己巴掌。
最后,楼照林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
楼照林说,喜欢他。
连星夜双手痛苦地抓头发,疯了一样地撕扯头皮,往墙上砸脑袋。
楼照林到底喜欢他什么啊?他是不是在故意耍他玩儿?是不是跟人打赌了?怎么会有人喜欢他呢?为什么会喜欢他啊!为什么要喜欢他啊?是不是有病啊!
受不了,他好讨厌自己,好恶心,每次摸到自己的皮肤都好恶心,一想到衣服的布料包裹着身体的触感,就恶心得想吐。
楼照林给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一直在哭,手抖得比他还厉害,他只好当着楼照林的面,自己用剪刀把那些烂了的肉挑掉了,否则愈合后会长成一种扭拧的肉条。
之后楼照林又把他抱住了,手掌不停地揉着他后脑勺的头发,一只手横在他脊背上,不停地蹭着他的发梢,在他耳畔哽咽低泣:
“连星夜,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别这样伤害自己,对自己好一点可以吗?我喜欢你啊,我想保护你,我不想让你疼,不想你受伤,如果你实在忍不住,你打我好不好?只要你不在自己的身体上弄出伤口,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楼照林的手像烙铁,在他的脊背上、在他的肩膀上、在他的头发上、在他的脸上、在他苍白的手上、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上、在他孱弱无力的腰上,烙下了一个又一个烫痕。
睡前他站在镜子前,脱掉上衣,打量镜子里自己干瘦丑陋的身体。
他看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是洞,黑色的血从洞里流出来,他浑身沾满了血。
楼照林太温暖,他的灵魂被烫伤了。
他用力背过双手去抠自己的后背,那里残留着楼照林手掌的温度,但他够不着。他又用力捶打自己的脑袋,楼照林曾抚摸过他的头。他用清洁球去刮胸前和腰上的皮肤,刮得鲜血淋漓,他要把楼照林留下的温度刮干净,这不是他应该有的。
连星夜猛地扇了自己十几下耳光,试图赶走脑海中楼照林的影像。
如果楼照林看到他现在这副样子,肯定说不出那种话吧?
黑色无孔不入地和他的汗水融为一体,然后遍布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再从他的皮肤缝隙里像虫子一样钻进去,密密麻麻的虫子钻进了他的身体里,在他的体内疯狂啃食,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咀嚼他的骨头,在他耳边发出咔嚓咔嚓的贪婪的进食声。
盛夏的九月,连星夜躲在被子里浑身发冷,后背却在一层层地冒冷汗。
他正在被比他更强大的怪物吞食,那怪物却不肯一口给他个痛快,非要一点一点地折磨他。
他的脑子也不愿意放过他,根本不听从他的指令,他的大脑早已背叛了他。
连星夜你发什么疯!天天都要这样发疯累不累啊,能不能好好睡觉啊?
只要睡过去了不就没事了?只要把眼睛闭上不就能睡着了?
但闭上眼睛也是黑,睁开眼睛也是黑,闭上眼睛的黑看久了,他甚至会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根本没有闭上,他用手去抠自己的眼珠,确定自己的眼皮是不是完好无损,他分不清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的区别,都是一样令人恐惧的黑暗。
他不敢开灯,怕被妈妈发现,之后把头埋在被子里,打开了手机,焦虑地到处乱点,他不是真的想玩手机,他只是渴望一点光,觉得自己的手指必须做点什么,否则就无处安放,简直就像多动症一样,蜷缩着身子手舞足蹈。
他把每个软件依次打开又关上,每次刷了没几秒就退出去了,反复持续这个过程,对什么都没有兴致,但他不得不这么做,他怕自己一放下手机,又要回到窒息的黑暗里。
他在搜索框里一条条地输入他的感受:
睡不着,难受,身上疼,想吐,头晕,肠胃不舒服,耳鸣,想死……
像是触发了什么关键词一样,最后那个词语输入进去后,页面跳出了一片蓝色——
这个世界虽然不完美,但总有人守护着你。
下面是心理咨询的电话号码。
一瞬间,连星夜动了拨打电话的念头,但他一想到要跟陌生人说话,马上就放弃了。
没人懂他的痛,即使他的爸妈都不懂,他还指望一个陌生人理解他吗?
他机械地往下翻,不知翻了多久,页面逐渐出现了一些隐秘的链接,那些链接来自各种社交平台,有微博、知乎、贴吧……
而这些言论无一不是同一个主题。
【好想死啊好难受啊吐到不停根本吃不下饭来个人一刀捅死我吧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对不起我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我不想死啊好想死】
【我不想上学,直接去死好不好,从楼上跳下去,把脑浆爆在那些狗日的傻逼的脸上,嘻嘻嘻嘻,一想到他们吓傻的样子就好爽】
【今天遇到的小猫很可爱,但我还是想死】
……
连星夜的心跳突然加快了,手机屏幕幽冷的光映照着他苍白的脸,眼睛缓慢而激动地瞪大。
他隐约察觉到,一个全新的世界正在进入自己的视野。
他点进了一个同城的帖子里,贴主用激进的语言讲述了自己的痛苦和怨恨,底下的跟帖纷纷附和,然后附上了自己相似的经历和感受。
他们大多是学生,话里话外充满了对学校和老师的憎恨,有的话连星夜不太认同,但他看到有个人发了自己割腕的照片。
一条惨白的胳膊上遍布一条条密集的划痕,那些划痕大多都不深,整齐地横在手臂上,大概有十几条,乍一看还挺唬人。
底下的回帖一下子热切起来。
【哟,自残啊兄弟,哈哈哈】
【怎么样?割得爽不爽?[怪笑脸]】
【我也一直想试试,但因为怕疼,就没敢,兄弟你牛逼啊[大拇指]】
气氛一下子被带动,接下来的回帖陆续又有好多人放上了自己割腕的照片。
放眼望去,全是白花花的手臂和一条条刺眼的划痕,手臂的粗细长度各不相同,划痕的数量和深度也不尽相同,整齐划一的自残图片像展览一样摆放在一起供人欣赏,刺激着人类的道德底线。
连星夜却兴奋得浑身颤栗。
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同类,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还有跟他一样的人,他不是孤单的。
【别发了兄弟们,感觉我们这个贴马上就要被毙了[擦汗]】
【要不我们建个群吧,看ip都是同城,说不定以后可以线下出来一起玩儿】
【面对面割腕吗哈哈哈】
【建好了拉我】
【行啊,等我一会儿】
贴主丢了一个账号出来。
连星夜立刻复制下来,然后向这个账号发出了好友申请。
账号的主人显然也是一个熬夜老手,凌晨两点还没睡,很快通过了好友申请。
他也一定像自己一样睡不着吧。连星夜不由地对账号的主人产生一点亲切感。
然而他不知道,对面正在通宵打游戏的男生因为突然跳出来的消息提示而掉了怪,嘴里骂骂咧咧:“艹!哪个傻逼大半夜不睡觉,还要给我发消息!你妈死了!”
爱咋地咋地:【你谁啊???】
【你好,我是从贴吧来的,请问可以拉我进一下群吗?】
爱咋地咋地:【哦~那个啊~我们进群需要先给我审核一下,通过了才能进,你可以吧】
【怎么审核啊】
爱咋地咋地:【就,自那什么残的照片啊,你有的吧】
连星夜从来没有拍过这种东西,他不怎么玩手机,但听了【爱咋地咋地】的话,他还是对着他的手臂拍了一张。
这是昨天刚划的,伤口还很新,刚才洗澡的时候泡了水,现在已经胀起来了,肉像花卷一样翻出来,发着白,下面是层层叠叠的旧伤,凝固的血痂配合苍白的皮肤,看着像把生化危机里的丧尸抠出来然后洗干净了,大晚上能把人吓死。
对面男生差点把手机甩出去,骂道:“艹,p得这么真,不是网图吧??”
他闭着眼睛保存图片,去百度用了一下图片搜索,找出来一堆相似的自残图。
他赶紧扫了一眼,忍着恶心把页面关了,心想这哥们儿技术挺牛逼啊,搞得跟真的似的。
爱咋地咋地:【可以了,我拉你】
连星夜进了一个名叫【明天就去死】的群,群里有二十来人。
机器人管家:【@。新人看公告!一周不发图就踢,记得发闪照,别把群搞死了】
爱咋地咋地:【@全体成员,新来的朋友@。大家欢迎[鼓掌][鼓掌][鼓掌]】
【欢迎新人!】
【新人爆照!】
【爆什么照就不用我们说了吧哈哈哈】
【大家晚上都不睡觉吗】
【说笑呢,只有正常人才会在这个点睡着吧哈哈哈】
【对啊我们都不正常~】
【睡得着的都拖出去斩了[刀][刀][刀]】
【别转移话题!爆照爆照![猥琐笑]】
连星夜还是有点忐忑,把之前发给群主过目的照片又发到群里。
【卧槽把我吓到了】
【好牛逼哈哈哈哈】
【吓醒了[菜狗]】
【目前见过最吊的[大拇指]】
没有人觉得他恶心,没有人觉得他有病,没有人觉得他是一个怪物。
连星夜脸上浮现出激动的薄红,他缓缓打出一行字。
群里的大家都是这样的吗?
【是啊,大家都是因为不开心才进来的,那就一起做点开心的事情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真正理解我们,我们都是孤独的,但是这个群不一样,群里都是同类,只有同类才能懂同类】
【以后有什么难受的,都可以说出来,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们会永远支持你】
【是啊,进了群就是一家人,比家人还亲,爸妈都不理解你,我们理解你】
连星夜想,他可能来到了天堂,他这个怪物居然也找到同伴了。
【谢谢你们[微笑]】
他将手机放在胸前,像是攥着一个宝贝,闭上眼睛,第一次在黑暗中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