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这样蛮好,开开心心的……”斐然说道。
她说的,其实是她羡慕的。她也想那样开开心心,但自从来到北境后,她真的很少那样开心了……本以为今天可以和大家一起,但还是终一人落单。
这种孤单感让她想起了在下禅宫时,那每日入夜时的无尽黑暗……
“夜间戌时,宫殿正中庭院等我。”陌玉看着她,忽说道。
“啊?”斐然一时未反应过来,却只见陌玉飘下一句“别忘了”就跑开了。
“戌时……”留下本就呆愣的斐然,原地喃喃。
夜间戌时。
润颜应该真的是玩的很开心,此时也兴致未尽,还在偏殿跟白瑾讨要山中某一花,而白瑾因为毕竟是先生的花园,迟迟不肯妥协。
斐然想着傍晚太子殿下的话,便带着疑惑来到了庭院。
宫殿很大,夜间来时,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因着夜色透过院中的繁树,倒是映射的地面上暗影绰绰。
斐然久居翊寒宫,她轻车熟路的来到约定地点,不远处就看见一挺拔身影在月下光景中。
“太子殿下?”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但见那人转过身,正是陌玉。
陌玉一身黑衣欣长而立,与白天的黑衣不同,这身是银色走线,金色纹路,与其白天那身相比,这身在今夜倒更添了些许神秘气息。
“不必每每如此恭敬,叫我公子陌就好,或者陌玉?”陌玉负手而立,面上依旧平日里的温笑。
“怎可直呼太子名讳。”斐然当即否决,连连要作揖赔罪。
“那便叫我公子陌吧,就像刚见时。”陌玉伸手挡住要行礼的斐然,将她扶起,“时时叫我太子殿下,深怕别人不知我的身份么?这很是让我苦恼的。”
“啊……”斐然想起初见陌玉时的情景,孑然一身,忽知他却是个喜欢低调的太子,自己这样一直叫他太子殿下,确实给他平添烦恼。
“跟我来。”陌玉没有理她忽然醒悟的惊呼,只管拉住她的手臂,一路朝宫外跑去。
“……”斐然没有反应过来就被陌玉施法加速的飞奔,待反应过来之时,也快到宫门外了。
“公子,我们这是去哪?”斐然看向前面拉着她的陌玉,乖巧的问。
她发现陌玉属实是个特别的仙人,他明明是太子殿下,却非要常常低调出现,而且她每每与他在一起,总是他带着她去往哪个地方……
“去了你就知道了。”
未等斐然再说什么,便袖子一挥,再一眨眼,两人已经来到了一片山林里。
“这……”斐然看着面前巨大的幽静山谷,散发着淡淡的蓝紫色荧光,不禁眼睛瞪得溜圆。
“白瑾不会仙术,自然不会在他面前随便使用,能走,便陪着他走。”陌玉站在斐然的身旁,淡淡的解释道。
“我是说这个山谷!”斐然已经完全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住了。
“啊?……哈哈哈……”陌玉反应过来,哑然失笑。
这是一个巨大的山谷,斐然正和陌玉站在一崖边,山谷的深处散发着幽幽的紫蓝色,越接近地面的,颜色竟有些黄绿色,也不知是地面反衬还是如何。
崖边古树环绕,长得高的参天大树,早已迫到云霄,暗紫色的叶子正散发着荧光,两边绝巘怪柏层出不穷。
细细聆听,似乎还有山涧小溪潺潺之音。
“来,带你去下边看看。”陌玉像是想到什么,拉着斐然纵身一跃。
斐然虽然练过些家把什,但这突然的一跃,还是让她有些忍不住紧闭上双眼,失重感蔓延全身。
“别怕。”陌玉扶住即将落地的她。
“多谢公子。”斐然稳了稳脚步,才慢慢的张开双眼。
这是一片荧蓝的湖泊,淡淡的云雾在水上缭绕,给其戴上一副惑人的面纱。同样给人震撼,但震撼的感觉还是其间有别的。
这片湖泊周遭宁静,细听,能听到有风吹过湖面,湖水轻轻翻涌,发出的阵阵碧波回荡的声音,让人心情平静。
可斐然看着看着,久了,一种莫名的忧伤感便涌上了心头……
陌玉回头看她,笑道,“一天都待在宫里,不想出来逛逛么?”
“……”斐然愣怔,只是呆呆的看着他,她似乎都能从公子陌清澈的瞳孔中,看见傻傻愣愣的自己。
“我无法强求别人和我一起去重现什么,好让那个未参与的人别太落寞,但我可以自己去尽力做。”
斐然瞪大瞳孔,努力噙住眼眶中即将流下的液体,她使劲的看着对方,生怕一眨眼,自己不争气的,便哭了……
是啊,她知道,这叫哭……可是她是石头精,石头无心,怎么可以哭……
“然儿?”陌玉看着站着不动的斐然,轻轻唤出一声。
“……”斐然应声,一滴泪滑落。
栖霞山上,老者和小女孩相依,每每日傍西山,老者都要唤着小女孩,“然儿,进屋了。”
然儿……
“公子陌,叫我……什么?”斐然问,她不知,自己的声音里,已带了些许颤音。
“然儿。”陌玉无奈的笑了,他眉眼齐弯,总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样子,今日竟被斐然带的,神色也有些许波动,“喜欢这里么?”
“嗯,喜欢。”斐然也笑了,隔着面具,她扬起了一个大大的笑。
“然儿不嫌,陌玉甚是欢喜。”
两人互相对立着,相视一笑,便又转身一同看向湖泊。
公子陌是真的太温柔了……润颜,公子陌,两人不愧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温柔,都带着相似……
“你为什么一直带着面具?”
这戳到了斐然的敏感处,但是现在,她倒觉得无所谓。
她相信,即使陌玉看见她的长相,也不会有过于惊讶的神色……
“因为……”斐然说着,伸手慢慢的摘下面具,“你看,我的右脸布满了褐斑……”
“这是为什么?”陌玉果然没有过于惊讶的神色,在稍顿之后,他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在斐然的右脸。
“听师傅说,是因为我修炼成人时,环境因素造成的。”斐然静静地述说着,长睫却不自觉的低垂下来,仿佛应征了她的内心。
“别难过。”陌玉手指点了点她的额头,“你有你自己的美。”
我有自己的美么?
斐然知道,公子陌不过是在安慰她罢了。
“送你一样东西。”陌玉拿过斐然的面具,两指合并,慢慢的往那颗镶嵌的宝石上输灌什么。
“这是?”
“一种法术罢了,或许有朝一日可以帮你一下。”
“要耗灵力吧?这有些贵重了……”
“莫要客气。等将来有机会了,你再送我一样礼物便好。”
“那,谢谢公子……”
她此生何德何能,先有公子,后有润颜和公子陌相结识……
“再带你去那边看看。”陌玉先向一边跑去,斐然紧跟其后。
“这里的萤虫,是天宫里的数十倍。”陌玉站住脚,忽的一转身,衣袍飞扬,数以千计的萤虫在他身后飞往开来,似是他身后展开的巨大萤翅。
“这是我曾经云游时发现的一处美景。”陌玉仰头看着那些漫天飞舞的萤虫,“本来只有我一人知道,现在,你也知道了。”
“公子,为何待我这么好……”斐然看着陌玉,那些萤虫也飞过她的身边。
“你原先在天宫可是帮我找过忘忧草的。”
“只是,这样?”
“不。”陌玉看着斐然,萤虫划过她的面庞,她本暗淡的右眼,此刻却和她的左眼一般,映着荧光,明朗璀璨,“因为你身上那种孤单落寞之感。”
陌玉一步一步走向斐然,“遇到你,似乎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我必要拉你一下……”
“拉我?”斐然不动,看着随着他的走动,周边萤虫不停向外散开,像是某种流动的灵力。
“对,看到你,似乎看到了某种预示。”陌玉在斐然面前停住,咫尺距离,两人相望,“预示我,你的笑,是我的责任。”
“不……”我怎么配呢……
斐然还未有所动作,只见陌玉忽的向她一弯腰,作揖道,“陌玉不才,但望姑娘欢喜。”
“啊,公子陌有礼了!”斐然惊慌的不知是先去扶他,还是同样作揖回礼,但思考间,腰也半弯,恰好陌玉起身,斐然无防备,被陌玉结结实实的撞了鼻子一下。
“唔。”斐然捂着鼻子向后倒退几步,疼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没事吧?!”陌玉急急去查看。
斐然慢慢放下捂着的手,只见那里红肿一块,陌玉再转眼瞧上斐然泪汪汪的眼,只觉此画面真真是有些好笑。
而斐然看着憋笑的陌玉,也忘记了疼,只觉他努力憋笑的样子也十分滑稽,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忍不住都大笑了出来。
“哈哈哈……”
“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传遍四周,萤虫漫飞。本宁静的湖面上有风轻吹而来,斐然面颊上的发丝稍长些的,已经随着风飘指向陌玉。
千年后的斐然再见陌玉时,忽的想起了这晚,她和陌玉算是真正结交的一晚……
斐然和陌玉在外玩的有些忘了时间,等到他们回到翊寒宫时,已是丑时已过。
斐然轻手轻脚的推开房门,却不曾想润颜正趴在正中央的桌前。
“然然?”
“啊,润颜,你还没睡?”斐然看到从桌上起来的润颜,不由的一惊。
“嗯……我见你一直没回来。”润颜直起身,双眼还朦胧着,“你去哪了?”
“我……”斐然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告诉润颜时,却又听她开口。
“是陌哥哥带你出去了吧?”润颜揉了揉眼,嘟着嘴道,“你俩出去竟然不带我……”
斐然没想到润颜竟一下子猜出,心下有些愧疚。她走过去一边扶她往床上走,一边小声解释道,“嗯,是和太子殿下出去了。当时我也……”
润颜很自然的将头靠在了斐然的肩膀上,“害我担心你。”
“对不起,润颜。”斐然听后,心下一动,愧疚之感也更重了些。
“他就是这样,人太好。他呀,应该是怕你今天一个人待在宫里,心情会有所影响……”
“太子殿下,人确实很好……”斐然将润颜扶到床上,润颜此时又迷迷糊糊的快要睡去。
斐然放好润颜,起身也打算宽衣。
“下次,记得带上我……”润颜忽抓住斐然衣角,斐然顺着她的手看去,见她依旧未转醒。
“好,下次一定带上润颜。”斐然心下柔柔一片似水洼,她没有拂开润颜的手,而是径直躺在了她身旁。
算了,今晚,便和衣而睡吧……
润颜和陌玉在北境住了些许日子后,便又要启程去往别处视察了。
“然然,不久后还会再见面的。”这是润颜离开时对斐然说的。
斐然本在疑惑,便听一旁公子开口。
“不久后蟠桃盛宴,确实‘不久’就见了。”白瑾解释道。
送完润颜和陌玉,斐然跟在公子身后,随他一同往翊寒宫走,却不巧,又碰见了带着几个随从和公子公主的公子蛟。
“白瑾,前些日子,让你好生得意啊!”公子蛟手臂在胸前一抱,几个随从便拦住白瑾他们的去路。
斐然默不作声的挡在公子面前,而白瑾也正寒着一双眼看着对面的公子蛟。
“今日送友,无心与公子蛟闲聊。”白瑾不愿搭理他,说完,便拉着斐然径直朝一边走去。
“你!”公子蛟一行人欲上前,却被面前的斐然挡住。
公子蛟斜了斜嘴角,暗啐一口,“倒忘了你个了。”
斐然眉头微皱,手早已握在腰间,只待敌人一动,她便长鞭席卷个天翻地覆。
“哼,真是一条好狗!”公子蛟自知与斐然硬钢不是她的对手,便心下一计,先道,“我们走。”
围观的众公子公主疑惑公子蛟今日为何就这样放过白瑾,但又不敢出口询问,只好跟着他一同离开。
斐然放下手,与公子相视一眼后,便一同离开了。她不知,公子蛟生性狭隘,吃了瘪,是绝不会这样轻易罢手。
回到宫中,斐然打理了一下宫殿内外,而秋吉,她同往常一样,午时将其放在了来往翊寒宫一路上的高亭处,想着让它稍微晒晒太阳。
斐然掐算着点,等到日暮酉时时,她便要去取秋吉。
“公子,我去取一下秋吉。”斐然朝那边大树下正在练字的白瑾喊道。
白瑾未抬头,但听他说:“好,去吧。”
斐然便出了宫门去取秋吉。
回来的路上,远远望去北境的西边,夜色早已弥漫去往翊寒宫的每一条路径,幸得点点繁星相点缀,才不显得那样暗沉无光。
快要到宫门前时,斐然忽听四下有什么响动。
她警觉的回转身,但身后大路空空荡荡,并无一人。
她暗暗的将右手放在腰间的长鞭上,慢慢回头要往宫门处走,却在回头的一瞬间,被一张大网给拢住。
还未来得及惊呼,斐然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待她再睁开眼时,已是身处日暮的夕阳里。
北境东边地带?
“又见面了,白瑾的好狗狗?”半躺在地上的斐然还在识别周边时,公子蛟的声音赫然在她身后响起。
“你?!”斐然心下惊呼,一回头便看见公子蛟那一脸阴险狡诈的样,知被他算计了。
她努力挣扎,却对于束在她身上的网无可奈何,且越挣扎似乎越紧。
周遭那些平常跟着公子蛟的人,也都围观了过来,看着坐在地上挣扎的斐然,被她那猎物垂死挣扎的样给逗笑了。
斐然看着围过来的人,紧了紧戴在面上的面具。
“哈哈哈哈……快瞧,她还妄想用一只手劈开网!”
“被她这蠢样给笑到了!哈哈哈……”
“这么护着面具,定然是个丑八怪!”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
“不必徒劳了。这可是我花大力气让父亲给我带来的束灵网。凡被其困住,再厉害的仙人都得费点时间才能出来,何况你一个小小侍婢,不过是越挣扎束灵网越束得紧罢了。”公子蛟斜着嘴角,满脸凶狠,他毫不怜惜的一脚踏在斐然的身上,将她踢翻在地,“而且,也别妄想用你那法术,束灵束灵,你的灵力也被它束住了八、九成!”
“这是什么东西?”一个公主被斐然不远处的物什给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白玉瓶装的一朵金黄色小花,花上花瓣,此时已是零散几瓣。
“别碰它!”斐然看见网外滚落的秋吉,奋不顾身的扑过去护在了它之上。
“干嘛!吓到本公主了!”那公主看见忽然扑来的斐然,属实被吓了一跳,旁边的一公子倒是反应的快,一脚踢向她。
这公子暗骂一声,有些挂不住面子的向后撤了撤,原是他踢了斐然一脚,竟没将她踢倒。
“你们都让开!”公子蛟向后一退,“让你尝尝索雷鞭的滋味!”
众人便旋即将斐然让出,退到数步远外。
“啪!”的一声,斐然顿感身体火辣辣的疼,那种疼感自她后背向全身蔓延,带着点麻感,让她咬紧牙关。
“唔。”公子蛟一连甩了数鞭,斐然硬是一声未吭。
“是狗,就得好好调教,知道见到什么人,该摇尾还是呲牙!”
又是数鞭下来,斐然只觉浑身痛极,她奋力的想使出点什么力气,却发现只是徒劳。
“你是你公子的狗,你公子是我的狗,谁大谁小,现在明白了么!哈哈哈……”公子蛟面露阴狠,大笑着看着地上弓着的斐然,随着他鞭子的挥动而不停的瑟缩,一时只觉浑身爽快。
斐然听见公子蛟的辱骂,暗暗的握紧拳头,她右眼红光微现,整个束灵网周围忽的一片蓝色闪电“噼啪”作响,周围公子公主都瞪大了双眼,公子蛟也一脸惊讶,他奋力举起索雷鞭,重重挥下,蓝色闪电瞬间熄灭,连带着斐然右眼的红光一同扑灭。
“噗!”一口鲜血自斐然口中吐出,但她还是努力微微弓起着身子,怕压到身下的秋吉。
“贱婢而已,死不足惜!”公子蛟大骂一声。
斐然眼眶忽的湿润,她忆起假山后的公子与润颜,而她,永远只是遥遥相望的旁观者。
她与公子,乃是云泥之别……
即使他是位不受宠的天帝之子……
她怎配呀。
毕竟,贱婢而已,死不足惜……
贱婢,而已,死不,足惜……
斐然吃痛的弓跪在那,任凭公子蛟挥鞭抽打。不知多久,公子蛟打累了,他倒没有更狠毒的将鞭子递与他人来替他。
“今日就这样,记得以后见到我,想想清楚是该摇尾巴还是呲牙!”公子蛟一甩袖袍,带着众人大笑离开。
离开前,公子蛟伸手收回了束灵网。看着走远的他们,斐然一下子侧倒在地上,而身下的秋吉,安然无恙。
天色渐渐暗沉了,一会,太阳也下山了。靠着灵力的修复,斐然这才从地上缓缓坐起。
待她一瘸一拐的回到翊寒宫时,远远的便看见白瑾站在宫门边。
斐然看着那一抹白,即使有些眼前朦胧,还是努力的扬起一个笑。可惜,隔着面具,公子看不见……
“公子……”
“这是怎么了?”白瑾一见她,便急急的步下台阶朝她跑来。
“我没事的。”斐然将右手抱着的秋吉递给他,“公子,我将秋吉,取回来了。”
“都成这样了,怎么会没事?!”白瑾看着一身破败的斐然,内心不由一疼,尤其触及到她身上的伤口,嘴唇抿得更紧。
“是公子蛟干的?!”白瑾看着面具后的那双眼,上面似乎写满了没关系的……这让白瑾更加难受,他轻轻拉过斐然,将她抱在怀里,“傻小然……”
“公子不必难过,斐然,只是一介侍婢罢了……”斐然任由白瑾拥着,她都像个木偶一般,无所动作。
“不,你是小然,没有任何人可以欺负你……”白瑾紧紧抱住她,这个傻丫头,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一朵花而已,哪里由得她这般护着……为什么这么傻啊……
斐然面颊早已湿蕴一片,她望着硕大的牌匾,上面‘翊寒宫’三字,让她不禁再一次湿了眼眶。
终究,侍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