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件事的认知途径,是很影响这份认知的真实性的。
就比如关云铮在学习绦虫的生活史的时候,就没想过现实生活中的绦虫能这么恶心。
她再有想象力,文字也始终是文字,标本制作成的切片也始终只是它漫长生活史中某个阶段的缩影。
绝对没有现实生活中那些因为生食肉类产生的画面来得震撼人心。
哪怕她的某位室友非常热衷于在吃饭的时候聊一些不太下饭的专业课,她也始终认为,认知不与现实结合的话,一定会缺乏一部分真实性。
就像现在。
她没少看过修仙文——虽然后来市面上的修仙基本都是借个由头谈恋爱,遭殃的都是无情道什么的——因此她对活人炼丹也算有所耳闻。
毕竟各行各业总有人想走捷径,一步登天直接走到邪魔外道去的人也海了去了,用活人炼丹就像用杀戮咒,一旦用了就不太能回头了。
但就像她从没想过自己会穿越到修仙世界,她也从没想过真的见识到这些修仙文里的恶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那些被阵法“问”出来的字几乎带着温度,活人炼丹四个字简直灼人眼睛。
左长老方才说这是小事?是因为他不知道此人做过什么,还是他知道但是不在意?又或者,是这样的事实在太多了,修仙界甚至习以为常了?
“活人炼丹,是怎么炼的?”她听见自己近乎用喃喃自语的音量说道。
楚恽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身侧:“先前也有其他江湖散修或是邪修用过这个法子炼丹,一般会先放血,用血液炼制的丹药要求更严格,必须要人活着,所以在放血的整个过程中,被抓来炼丹的,”他停顿了一下,“据说他们管这些人叫‘药人’,一直主动或被动地保持着意志的清醒。”
“然后呢。”关云铮看着那几行浮在空中的字。
“等到用血液炼制的丹药完成,他们会取人身上的某些部位炼制其他的丹药,修他们这种邪术的人一般都相信以形补形,所以会挖去人的双目炼制明目的药,剖出心脏来炼制针对心血亏损的药。
一般到这个时候,这些残缺不全的药人对于邪修来说就没用了,他们会选择一个地方抛尸,同时服用或交易炼制好的丹药,借用这段时间来转移地点躲避风头,等到风声过去,再度作案。”
楚恽终于说完了,关云铮感觉自己像是被高压水龙头持续性冲了一头一脸,简直像是在空气中溺水,好半晌都喘不上气来。
楚恽关切道:“还好吗?”可能是门中人都对这件事有着麻木一般的习以为常,他还没见过像关云铮这样这么大反应的,一时有点后悔,“我是不是不该同你说这些?”
关云铮摇了摇头:“楚师兄不告诉我,我还以为自己生活在太平盛世呢,龟缩在师门里受人庇护,就以为全天下都幸福美满平安喜乐。”
活人炼丹四个字就像一记毫不留情的耳光,一下就把归墟营造起来的美好全打碎了。
关云铮一直觉得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能共情,所以21世纪那会儿她总是非常愤怒,因为网络上一天到晚没有什么好消息。
她那时候看过一个博主说,要保持敏感,减少愤怒,一直觉得说得很对,但做到很难。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觉得不长大也挺好的,科技不发达也挺好的,至少这样网络就不会把坏消息传播得那么快,她就看不懂那些会让她痛一辈子的新闻。
但那些想法只是一瞬间。
飞速发展的科技和逐渐增长的知识是一种润物细无声的诅咒,享受着这两者便利的同时,清醒的痛苦也会如影随形。
她总是愤怒,甚至义愤填膺。
她就是没法释怀。
楚恽叹了口气:“小悯对这件事的反应跟你很像。”
这大半天下来,除了吃饭时楚恽提过一句楚悯,方才左长老提过一句之外,她没听过楚悯的名字出现在对话里,因此这一声突然的“小悯”像是什么回魂的术法,她骤然从21世纪的回忆里抽离出来,不动声色地深吸了一口气。
楚恽示意关云铮跟他往外走:“不过她表达的方式和你不太一样。她刚知道有这么一类人的时候,跑去溯洄那里待了一整天。”
楚恽像是特意提起溯洄来分散她的注意力一般,看她回过神来说道:“我们去看看溯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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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镜山脚下。
严骛快要被马车颠散架了,也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管起他们仙盟的事,听他汇报要来归墟,非得派柳卿知一起,说是促进朝廷和各地仙门共同进步。
以前倒不见得皇帝如此积极,谁能想到当时只是走个过场,知会她一声,她却忽然想插手呢?
早知道就不走这个过场了。
柳卿知策马走在马车旁边,见他迟迟不下车,靠近敲了敲窗沿:“严仙长?”
还有这个姓柳的。她真是普通人吗?从朝安城到镜溪居然骑了一路的马,有这体力和耐力去修仙多好?她要是会御剑,自己也不用迁就坐马车了,这一路颠簸得他又是吐又是晕的,久不锻炼的身体遭受不住这番折腾,要不是有早年修炼时的境界撑着,差点在半道就一命呜呼了。
严骛想到这简直没好气,虚弱地回应道:“这就来。”
还没等他掀开帘子,外头一阵轻响,大概是柳卿知下马了。
他当她是变相催促,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拿了配剑正准备下车时,却忽然听见柳卿知对着某人说道:“未提前告知便来此,多有叨扰。”
归墟的人已经来了?
严骛强打精神撩开帘子,正对上步雁山看过来的视线。
居然不是章存舒?
步雁山朝他点了点头:“严前辈。”
严骛被这一声叫得很舒心。虽然年纪上他没比步雁山长多少,但他好歹在仙盟混了这么些年,步雁山一个后起之秀,做掌门的年岁也不久,喊他一声前辈也是应该的。
“步掌门。”他端起假笑问候。
“柳大人用过午膳了吗?”步雁山转向柳卿知。
柳卿知策马奔波一路,衣衫都不见乱,脸上的神情更是无懈可击,十分之得体大方:“尚未,麻烦步掌门。”
严骛的假笑稍微有点没挂住。
虽然他早已辟谷,但步雁山略过他的需求直接询问柳卿知,是不是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好在步雁山并没有把他晾在原地太久,招呼过柳卿知后又看向他:“严前辈可要立刻开始观摩?”
严骛运了一口气,默念了几遍清心诀强打精神:“就现在吧。”
步雁山笑容很温和:“好,那请前辈随我来。”
严骛抬腿跟上。
片刻之后,他看着眼前漫长的石阶陷入沉思。
青镜山以前就有这么多石阶吗?这得走到何时?
像是察觉到他在想什么,步雁山转过身看向他:“前辈?”
严骛朝他笑了笑:“归墟弟子除了日常修炼,还需这般苦修吗?”
步雁山对他回了个笑容:“仙门境内大多不允许御剑飞行,前辈见谅。”
归墟掌门听懂了他的暗示并给出致命一击。
严骛简直想吐血。
柳卿知老神在在地走在步雁山旁边,神态动作看着比严骛这个修仙的还像修仙的。
严骛不禁为自己过去这几年的惫懒感到懊悔,但仙盟事务繁多,平日案牍劳形之余,已无精力进行修炼,体能退步也是情理之中。
他在心里这样为自己辩解着。
走着走着,他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但疲累的双腿占据了他所有的心神,他一时之间心思没能转过来,到底是哪里不对。
直到他看见了步雁山安排带他观摩的人。
严骛不可控制地抽了抽嘴角。
这不是归墟唯一一个无情道弟子吗?她来带路?到时候不会他一个人说了半天,她就“嗯”一声吧?那他干脆别观摩了。
任嵩华在她那届仙门大比中脱颖而出的时候,严骛刚坐上仙盟的位置,对她最后那场比试印象深刻。
她原来是步雁山的徒弟?可他分明记得当初她的名牌上并未记录师从何人。
步雁山像是没看出他神色有异,笑着说:“嵩华,劳你带严前辈观摩一番。”
任嵩华点头应下,走到严骛面前,利落地把剑背到身后:“前辈请随我来。”
然后这六个字就成为了任嵩华这一天下来对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
关云铮听见了水声,或者准确点说,是瀑布的动静。
她看向一边的楚恽:“是溯洄吗?”
楚恽对着她点点头。
她还以为溯洄会像不熄鼎一样,坐落于某个山头,抵达需要费些工夫,结果只是从议事堂出来,走了这么一会儿,镇山灵器就近在眼前了。
从抵达方式上来说,多少有些“平易近人”了。
她脸上的惊讶不做遮掩,楚恽自然看了分明,他倒是没解释,只是继续带着她往前走。
奇怪,怎么走近了还是跟刚才一样响,不该更响一些吗?
关云铮一边疑惑着,一边朝前看。
眼前像是溯洄的水流迸溅形成的水雾,又像是守护着镇山灵器的薄纱,在她靠近时忽然散开来。
关云铮眨眨眼,终于展开庐山真面目的溯洄展现在她眼前,她观察片刻,忽然愣住。
——溯洄确乎是瀑布,但竟然是倒流的!
那水质似乎也不像普通的山泉一样清澈,流动在其间的——
关云铮转头看向楚恽:“那些是,无处可去的魂魄?”
与她两种想象都不相同,既不是游鱼,也不是光点,而是看不分明的影子,像一团团的云雾。
有的影子颜色浅,游动的速度快,在瀑布飞溅之处轻易就会被遮掩痕迹;有的影子颜色深,但似乎游不动,始终停在瀑布的下方——也就是溯洄的起点。
“颜色的轻重是因为什么?”魂魄的重量?还是这缕魂魄原本的主人,死前的遗愿?
执念越重,颜色越深?
“是在溯洄里停留的岁月。”楚恽的话再度否认了她所有的猜测。
“起先它们只是不愿投入轮回,错过了合适的时间之后只能来到溯洄,后来待的时间越久,它们就会越‘浑浊’,越无法溯洄。”
就像……洄游时逆流而上的鱼群吗?
试的次数越多,越是筋疲力尽,越是无法成功洄游,最后死在河流中。
“没有办法让它们投入轮回吗?”关云铮问了个在此时显得十分徒劳的问题。
楚恽没介意她这样“外行”的提问,解释道:“生死是有时序的,在不该生的时候生,不该死的时候死,甚至不该弥留之际弥留,都会造成无法颠覆的结果。
早生者必不得善终,猝然逝世者必有更好的一世轮回,弥留之人……定然找不到来途与去路。”
这套规律只在修仙世界生效吗?还是在不同于此世的21世纪也能通行?如果是的话,她至少能宽慰自己,这辈子过得很苦的人下辈子会有好的生活。
但是谁会记得魂灵的印记?谁能知道这辈子颠沛流离的人下辈子会不会有一个安稳的家?
楚恽看她对着溯洄出神,轻声问道:“云铮在想什么?”
关云铮回过神来:“如何得知,弥留在此的魂魄都是无处可去的呢?”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很像“废话”的问题,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对溯洄的了解应当有一个过程?你们是如何确定,在其中的魂魄都是无处可去的呢?”
楚恽了然:“因为此处魂魄的记忆可以被‘问’出。”
果然。
这里可是天问啊。
关云铮没忍住问道:“我能看看吗?那些记忆。”
“当然。”楚恽干脆地答道,又说,“不过弥留太久的魂魄,颜色深的那些,大概已经问不出什么了。其他的魂魄也只有他们生前最深刻的记忆。”
关云铮并不介意:“我就是想看看,他们为什么会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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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悯说完了自己这半日的经历,刚觉出几分口渴,连映已经把一杯茶端到她眼前。
“多谢师姐。”楚悯弯弯眼睛,捧起茶盏喝了一口。
闻越心有余悸似的也灌了一口茶:“鹧鸪山也太凶险了,他们总不会每日都出去捕猎灵兽吧?”
章存舒在吃连映给他留的点心,一口下去兔子直接少了俩耳朵:“不会,况且他们捕猎的多数都并非灵兽,山中灵气拢共就那么些,哪里够所有的兽类都开灵智?”
“那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了?没有灵智的猛兽伤人,也不必顾忌对它们动杀招了。”闻越皱了皱眉。
楚悯没说话。
江却把一小碟点心推到楚悯面前,接上话茬:“不可妄议。”
闻越撇撇嘴,正打算说什么,发现章存舒手里的兔子已经没头了,故作震惊道:“师父!你怎么把兔头先吃了!”
章存舒神色平静地看他一眼:“不然先吃腿?又不是真兔子。”
楚悯被逗笑,差点被茶水呛了一下。
连映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不知道云崽什么时候回来。”楚悯有些担心。
章存舒又拣了块点心:“她在天问。”
楚悯愣了一下:“天问?”
今天是日更菇!评论摩多摩多[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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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