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秦思狂嘴上讲送吃食,其实就是为了带翎儿回来,让岑先生闻闻香粉的味道。他甚至特意买了大白馒头而不是炸面窝,生怕串了味。
翎儿偷偷瞄了秦思狂一眼——昨日他没和覃夕打过照面,岑乐独自进的陈家香铺,如果确认覃夕用的是脂香阁的香粉,就可以肯定她与温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岑乐的反应已然给了秦思狂想要的答案。
翎儿能猜到秦思狂的心思,岑乐自然也能。
他望着秦思狂,道:“你想做什么?”
“想请先生帮个忙。”
“说。”
“去跟忻羡逸见一面。”
“你还没有告诉我他在哪里。”
“回春堂。”
“何以见得?”
“回春堂的老郎中看不出我装病,却也不肯开药。”
一旁的翎儿道:“找不到病症自然不开药,合乎情理啊,有何奇怪?”
岑乐想了想,道:“病人命不久矣,就算束手无策也能开些续命的丹药。”
翎儿豁然大悟:“邹大夫不肯开药,兴许早知道公子没病没痛。既然不是他诊断出来,那回春堂里一定有别人。”
秦思狂微笑点头:“我本就不信忻羡逸舍得让弟弟独自面对广西来的客人。他二人感情甚好,与谢家兄弟俩大不相同啊。”
岑乐道:“你指的是蛟云寨的两位公子。”
“不错。毕竟谢悬家大业大,谁不想要蛟云寨呢!”
谢悬有两个儿子,两个人的脾气性格大不相同。长子谢轻丛很早就替父亲打理寨中事务,声望不小。不过他个性阴翳,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说他阴险残酷,要小心提防。次子谢明意尚且年幼,但性格开朗,容易相处。
两位少主中将来总有一人要继承家业,支持哪个,底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翎儿道:“通常都是长子继承家业,再说谢轻丛比弟弟大七八岁,怎么看都轮不到谢明意啊!”
秦思狂笑道:“你有所不知。谢轻丛自小体弱阴沉,反观谢明意健康壮硕,谢悬肯定有所考虑。何况……”他顿了顿,“有个传言,岑先生想必听过。”
岑乐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想多言。无奈翎儿目光炯炯盯着自己,他只好道:“传闻谢轻丛并不是谢悬的儿子,是他兄长的遗孤,就是他的侄子。”
“这个传闻有几分可信?”
“我原本信三分,打黄山下来变为了七分。”
已知谢悬才四十岁,而且十几年前还在与郭北辰、田澜纠缠不清,谢轻丛今年二十有五,说是他侄子更合乎情理。
翎儿明白黄山的事两位公子不会讲给自己听,没有继续追问。
“宁雁之是谢悬的心腹,谢悬让他教导自己的小儿子,也像是要把蛟云寨交到谢明意手里。”
翎儿眼珠一转,突然咯咯笑起来:“两个儿子,一个亲生的,一个收养的,倒是与江南某户人家很像呐。奇怪,江湖上雄踞一方的枭雄都有复杂的家事,”她望着秦思狂,“公子觉得集贤楼到时候会出现这般纷争吗?”
岑乐嘴角噙笑,垂首不语。
秦思狂撇撇嘴,手指翘着桌面,瞪着丫头半晌才道:“所以做人应该学你家姐姐,干脆不要成家,无牵无挂,省得日后烦心。”
翎儿最容不得别人说颜芷晴,尤其是秦思狂。她柳眉一蹙,刚要发作,门外传来敲门声。
来人是管家李欢。李长风知道秦思狂回了府,请他过去,有事相商。
秦思狂留下一句“去去就回”便随李欢走了。翎儿盯着他远去的身影许久,忽然道:“他不会回来。”
岑乐打趣道:“这李管家每每适时出现,难不成早被他收为心腹……”
翎儿缓缓道:“公子让先生修扇,是想支开您,甚至与我们谈论谢家逸闻,顾左右而言他。您给的法子他不想用,所以还是要去找覃夕。”
岑乐不由地苦笑。他本想让秦思狂用忻与还和李长风不可与外人道也的关系为人情,让忻与还卖他一个面子。现下看来秦思狂非要把这个事告诉忻羡逸。他不但对自己的弟弟关怀备至,对别人的弟弟也甚是关心啊……为了再向忻与还讨个人情,秦思狂一定会去见覃夕,弄清楚两人之间的恩怨。
翎儿又道:“公子去何处见覃夕,是他方才提到的陈家香铺?”话刚出口,她自己就摇头。
秦思狂带她去脂香阁,沾染一身味道回来试探岑乐。瞧他的样子是得到了想要的结果,那他此刻要去的地方一定是脂香阁。
“先生,公子瞅温家的人极不顺眼,怕是要惹出事来。”
岑乐手里的活刚做了一半,不得不放下。
“他既然要我去会会忻羡逸,那我便走一趟回春堂。劳烦翎儿姑娘去脂香阁看着点儿,别让他把人家铺子砸了,咱身上的银子可不够赔。”
在翎儿看来,秦思狂为人圆滑,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人翻脸。他脸皮厚,不占理的事也能找着歪理。所以去脂香阁前,她并不认为公子真会砸人铺子拆人房子。
临近晌午,香铺里客人不多。店小二见她到来,依旧客气,问她要添些什么物件。她敏锐察觉此人神色有异,于是开门见山问他可有见过早上来的那位公子。
店小二想了想答复说一炷香的工夫前见过,公子买了个香盒,但是没有配香料,说是不喜欢脂粉香,要配大木香。
难道岑先生猜错了,秦思狂真正要去的仍是陈家上色香铺?
她追问哪款香盒,店小二指了指柜台上一个银制莲花香盒——确实是公子会看上眼的物件。
翎儿前脚离去,店小二后脚沏了壶茶,掀开内堂的珠帘。
铺子会有不少大家闺秀光顾,所以店里有供她们闲话的雅间。此刻,里面把玩一枚镂空银香囊的人正是玉公子秦思狂。
“多嘴问一句,公子为何要小的对那位姑娘撒谎?”
秦思狂狡黠一笑:“怕她吃醋。我要买个香囊送给别人,当然不能让她晓得。”
店小二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那公子想要什么香?”
“这个嘛……”
“您要送谁,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小的可以帮您参谋参谋。”
“不急,”秦思狂晃了晃手中的银球,“小兄弟可识得此物?”
店小二怔了下,心下一番琢磨,半晌后谨慎点头。温家的工艺他自然认得。
“那便最好,”秦思狂幽幽道,“香囊是你家四公子送的。我一直想回份礼予他,但是寻常俗物岂能入得了他眼?直到我见到这份东西。想请贵店替我订做一个”
他自怀中取出一张纸,徐徐展开。
“就以柜台上那款香盒为底,照着纸上的纹样刻。”
那店小二皱着眉端详图画,横看竖看都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客官,恕小的才疏学浅,您这纸上是画是字?”
“无妨,我念给你听,”秦思狂朗声道,“黄花一朵朵,瓜熟蒂不落。采了一笸箩,只得下油锅。落款天雨。”
他声音雄浑,抑扬顿挫。尤其最后四个字念得极慢,生怕对方听不清。
店小二没什么反应,门帘却微微颤动。
秦思狂目光一凛,盯着晃动的珠帘,收起面上笑容。
“小兄弟,看来贵店有稀客啊。”
说完,他低头给自己斟了杯茶,轻轻吹凉。未等饮下,一人掀开门帘,带进一股隐隐的茉莉花香,清新淡雅,在混合了多种香味的屋子里很不明显。
脂香阁的店小二不是寻常小厮,已经知趣地退下。
秦思狂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女子深深一揖。
“想必是覃姑娘……”
“玉公子有礼。”
二人的话同时出口。来人自是覃夕,秦思狂倒是惊讶于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号。
“秦某与姑娘似乎未曾谋面。”
“天下间聪明绝顶的人物不多,集贤楼的玉公子是其中之一。”
任谁听到恭维之话都会高兴,秦思狂亦不例外。
“我倒不知自己哪里聪明。”
“公子无须谦虚。你方才朗诵打油诗引我现身,恐怕已经猜到几分内情。”
秦思狂摇头叹气:“姑娘高看在下了。不过我确实有件事想问问姑娘。”
“什么事?”
“李长风手上的杂剧曲谱是何人所作。”
“如果我回答了这个问题,公子能否答应我一件事。”
秦思狂一下乐了,他很少碰上如此会谈条件的人。
“姑娘请讲。”
覃夕福身行礼:“希望公子能把手上的东西给我,并且保证以后不再掺和此事。”
她语调温柔,话语却十分强硬。
秦思狂向来吃软不吃硬,听到这般话语自不会给出好脸色。
他折起信纸,夹于指间。
“我若不答应呢,是不是今日走不出脂香阁?”
岑乐告诉过他,有一名男子与覃夕同行,她说是自己的表舅。刚才秦思狂吟出打油诗,珠帘为之一动。覃夕绝没有这般功力,她的那位“表舅”必定是一流高手。
打进门起,覃夕一直客客气气。此刻她定定看着秦思狂,目中竟带着半分恳求、半分怜悯。
怜悯。
集贤楼玉公子何时需要他人的怜悯。
秦思狂将信纸收回怀中,冷冷道:“覃姑娘此番到来,不单单是想挽回与忻与还的交情,更重要的理由在于钱粟吧。”
“钱粟”二字一出,覃夕脸色大变。下一刻,肃杀之气盈满整间屋子。大街上、铺子里依旧很热闹,但此间内堂小小方寸之地如同死境。风、气息皆已停滞,方才晃动的珠帘瞬间静止下来。
秦思狂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此等凌厉的压迫感,上一回怕是得追溯到扬州万花楼,韩九爷要杀颜芷晴的时刻。
对面的覃夕张张嘴,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快走。
覃夕居然叫他走,是担心他的安危?
秦思狂攥紧了手,她那位“表舅”究竟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