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廿五傍晚,白曲回到金玉斋。半个时辰后,温询询进了桂花楼,然而不到两刻就拂袖而去。据说四公子走时怒发冲冠,差点一脚踹翻桂花楼的大门。
临近亥时夜禁时分,六和堂的探子见到温询询去而复返,一夜未出。
新新客栈内,盖先生照顾了秦思狂一夜,岑乐则在外间窗下坐了一夜。郑清月的月字筷静静躺在手边小案上。期间,翎儿一直给他添茶,亦是整夜未眠。
钱渭事忙,整日都未出现。六月廿六晌午,他遣人送来消息,桂花楼里仍旧没有任何动静,温询询已经待了七个时辰。
岑乐一口干了杯中茶,对翎儿摆了摆手,示意她不用再倒了。
翎儿长吁了口气,明白岑乐坐不住了。她试探道:“先生有何吩咐?”
“翎儿,你见过郑晓风,你觉得他对自己的妹妹如何?”
“不甚关心。”
“看来我们得赌一把了。”
语毕,岑乐将筷子交给翎儿。
“你拿此物去趟桂花楼,别让郑奕瞧见。跟郑晓风说一声,我要换玉公子的画。”
六和堂找不到清月,桂花楼一定也找不着,不如就让郑晓风认为是他们抓了郑清月来威胁他。所谓的“赌一把”,一赌郑晓风是否在乎自己的妹妹,二赌兄妹俩是不是同谋。郑晓风若是紧张妹妹,看见筷子自然会主动上门。
翎儿盯着筷子没伸手:“先生昨日把玩此物,奴婢就十分好奇。您从何处得来?”
她已经憋了许久,终于问出心中的疑问。
闻言,岑乐才想起清荷居里郑清月把筷子交由他一事,他知,钱渭知,秦思狂和翎儿却不知。那晚他到楼外楼时,秦思狂已经醉了,想必钱渭也没有提起此事。
听岑乐讲完筷子的由来,翎儿闷不吭声。岑乐从她的眼神察觉她脑中万千思绪闪过。
许久之后,翎儿开了口,她仍是有所迟疑:“先生,温询询已经去了桂花楼,总会有结果,我们是不是再等等?”
岑乐瞧了眼里屋紧闭的房门:“就怕他等不了。”
翎儿面露难色,岑乐瞧她这模样忽然笑了。
“昨天急得要哭,今日怎么反而定心了?”
翎儿嚷道:“谁急得要哭,先生莫胡说!”她一把抓过筷子,“去就去!”
她这一去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岑乐午膳还没用完。
看着原样拿回来的东西,岑乐挑了下眉:“郑晓风不信?”
“他说嫁出去的妹妹泼出去的水,别来烦他。”
“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奴婢没见到他的面,不好说。”
“哦?”
“郑晓风好像在房里忙着招待温询询呢,底下人把筷子送进去给他瞧了一眼就拿了出来。”
“忙……”岑乐喃喃自语,“他二人忙着做什么?”
“先生,这筷子到底有什么玄机?”
岑乐一笑,露出了顽皮的神色。
“真想知道?”
见翎儿翻了个白眼,岑乐不再打哑谜,筷子在手里翻了几下,不知怎的就从中间卸成两半。
翎儿没眨眼,但愣是没看清他的动作,就见岑乐从中间抽出一根暗黄色的棍子。筷子里怎会藏了根筷子?
眼见岑乐徐徐展开那根“棍子”,翎儿才明白,原来是一张旧纸卷成了棍状。
纸张泛黄,可见已经有些年头了。待它在桌上完全铺开,翎儿探头一瞧,恍然大悟——这竟是桂花楼的房契!
“郑清月的筷子里是房契,如此说来……”翎儿脑子转得飞快,“郑晓风手里的必然是地契。妹妹的打算是——既然哥哥是个败家子,那她就把家业攥在自己手里。”
“不错。这个主意应该是思狂出的,他安慰郑清月时给的提议。”
“先生,眼下又当如何?”
岑乐叹了口气,随后蹦出个翎儿最不愿听到的字。
等。
转眼日头西斜,酉时二刻,客栈里蓦然嘈杂起来。
岑乐专心翻阅手里的《千金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翎儿却有些坐不住,来到窗前张望。
一阵叮当响声后,岑乐到底是抬起了头:“何事?”
翎儿不着痕迹地甩了下袖子,把手背到身后:“外面有几只家雀,奴婢怕吵着公子和先生,已经赶走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戌时三刻,岑乐终于等来了结果。桂花楼派人送来口信,郑晓风约见岑乐相会于牡丹亭,就在今晚。牡丹亭位于西湖西岸,离新新客栈有六七里路。
岑乐放下手里的书,翎儿打来水给他擦脸。
“郑晓风怎么突然改了主意?”
岑乐擦干净手,淡淡一笑:“他是个谨慎的人。”
翎儿眼珠一转:“先生的意思是——郑晓风派人找了一圈没寻着人,所以才肯与您见面。”
“正是。”
翎儿拧着眉,万分的不信:“那个纨绔子弟这般心思缜密?”
“兴许是郑奕的意思。刚才来的那几只‘家雀’就是来探路的。”
“先生真要去赴约?他若是要您用郑清月的人来换解药,如何是好?”
岑乐笑道:“无须担心。只要他肯赴约,我还能让他跑了不成!”
“奴婢想陪您一块儿去。”
“不行,”岑乐正色道,“我一走,难保桂花楼不会再派人来。牡丹亭里此处甚远,有什么事我无法及时赶回。你留下保护思狂。”
岑乐梳洗完便出了客栈。翎儿走进里屋,盖先生正在给秦思狂喂水。见她进来,回头露出了温和的笑容。三十多岁的年纪,正是花开最艳之时,让翎儿不禁想起颜芷晴。自家姐姐美若天仙又精明能干,可惜十几年全部心思都花在了狼心狗肺的外甥身上。
翎儿道:“姐姐辛苦一天一夜了,应该去休息会儿。奴婢照顾公子就行。”
盖先生用帕子抹去秦思狂嘴边的水渍,柔声道:“不打紧。家父卧病在床多日,我早已习惯了。”
玉公子眼眸紧闭,面色发青,状况比白日更差。
翎儿瞧了眼盖先生手里的茶杯,抿了抿唇道:“公子只饮水,怕身体顶不住。”
盖先生轻叹一声:“那怎么办呢?”
翎儿道:“要不拿人参炖只童子鸡……”
“人参?难啊!”盖先生以袖掩面,显然是笑了,“要我们掌柜拿只鸡都费劲,别说人参了。”
“谁在说我坏话?”
一道人影映在地上,大姑娘、小姑娘都笑了。
翎儿清清嗓子,甜甜唤了一声:“哟!钱掌柜您可算有空来看公子了,这两日想必忙得很呐!”
钱渭没轻功更没内力,刚走到门口翎儿就发觉了。
“清荷居要做生意,我放了这么多人到新新客栈,连账房先生都送来伺候他了,还不够仁至义尽?”
“是奴婢多嘴了。”
小丫头见好就收,拉开凳子请人坐。
钱渭带上了门,对盖先生点了下头:“辛苦了。”
他抖了下衣衫坐下。盖先生笑着摇摇头,她把茶杯放在桌上,旋即站到了钱渭侧后方,胳膊背在身后。
房里的气氛悄然变了。
翎儿站在床与桌之间。面前的钱渭眼眸低垂,一幅淡然疏离的模样,盖先生始终面带笑容,神情温柔。
灯火影影绰绰,地上的三道人影微微摇晃,寂静又诡异。
翎儿冷笑一声,反应过来这调虎离山之计竟是对她使的。
屋里四人,一个说不了话,三个不肯开口。末了,钱渭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
翎儿轻功虽好,但此时已无路可退。她干脆后退两步坐下,双手抵着床沿,语调依然轻快:“钱掌柜您这是疑心奴婢呀!”
钱渭皱了下眉:“我这位好兄弟在床上躺了几日,翎儿姑娘总不能说自己无辜吧。你日夜伺候他,要下手最是容易。”
“您这就冤枉人了,奴婢没有害公子的理由。”
“有啊,”钱渭盯着她,目光灼灼,“温询询。”
翎儿杏眼一瞪,钱渭继续说道:“整件事……你费尽心机,就是为了他。”
又是一阵沉默,翎儿似乎接受了眼前形势,不再辩解。
她回头看了眼秦思狂,手指划过他的面颊:“就算外面有你六和堂一千人,此时此刻,方寸之地,又有何用?”
秦思狂就在身后,她一瞬间就能要了他的性命。而对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掌柜,一个账房先生——还是个妇人,根本奈何不了她。
钱渭居然再次笑了。
极其冷酷的笑容令翎儿直觉不好,不等她有所回应,屋里突然亮了。
眨眼间,一道寒光直刺她的咽喉。执剑之人正是钱渭身后的盖先生!
剑势之凌厉让本就无退路的翎儿下意识张开嘴,一个音都未来得及出,剑风已至眼前。
千钧一发之际,“唰”一声,一把五光十色的扇子抵住了剑尖。
方才还躺在被窝里的人半跪在床上,喊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个机灵、漂亮的丫头,姐姐手下留情!”
扇子是贝母做的,又薄又脆,岂能挡得住夹钢铁剑?盖先生显然留手了。她握剑之手稳如泰山,剑柄垂着条深色的剑穗,屋里昏暗,看不清颜色。
见她没有收剑的意思,执扇之人放软了语气,哀求道:“思狂知错了。”
翎儿还攥着银链,他拍了下她的手,让她把兵器收回去。
“你不是她的对手。是我的错,忘了替你引荐。这位姐姐名唤盖蓬心,在我集贤楼十八学士中排行十一。”
盖蓬心撤了剑,悠然笑道:“多时未见了,公子。”
“是啊,姐姐回钱塘照顾令尊也有两年了。”
钱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丝毫不觉得诧异,他发自内心地笑了:“装了这么久,你若是不嫌累大可继续。不过这丫头办事牢靠,嘴巴紧,我就猜你舍不得。”
翎儿胸膛起伏,吐出一口气——原来那句“我倒要看看你能装到几时”不是对她说的。
秦思狂收扇下了床,苦笑道:“你是我集贤楼的堂主,居然在我跟前做局,非要戳穿我作甚?”
钱渭不答话,手肘抵着桌子,支着脑袋,幽幽道:“既然你醒了,那我得派人通传岑乐先生。”
秦思狂闻言立刻低下了头:“是秦某的错,还望钱兄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
方才从生死间走了一遭的翎儿忍不住笑了,钱渭真是有一手,能把堂堂集贤楼玉公子治得服服帖帖的。